GGAD | 直到永夜将我们淹没(1-4)

*summary:他们本有可能重新走上同一条道路,但命运要求他等价交换。  

*正剧向/二战背景/看文名猜结局

*依旧是不确定写多长,边写边发以鼓励自己不鸽文

 

1

“所以,你们依旧坚持维护那该死的保密法?”方脸男人从椅子上跳起来,以一种子弹迸发的速度,“在世界变成这个鬼样子之后?”

议会厅内的男男女女同时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城市被笼罩在一种永夜般的晦暗里。他们站在英国魔法部大楼最顶层,俯视着炸弹留下的一个五码长的深坑。被焰火切断的管道虚弱地冒着黑烟,一辆双层巴士头重脚轻地冲进坑中,玻璃碎片洒落成圆满的弧形,任雨水击打出银光。士兵敲去窗框中残存的玻璃尖角,将哭泣或死亡的乘客送回地面。绿军装、蓝领带、白衬衫、黑西裤、棕皮鞋,数不清的人影在街上奔跑,闪烁成溅上红点的灰色团块。他们捧着希望像捧着一颗水晶制的种子。

雨是在5月11日凌晨5点左右到来的,距那场恐怖的空袭只过去了不到八小时。伦敦彻夜未眠。七百吨的爆破弹和燃烧弹几乎摧毁了整个市区,人们进入梦乡前总要从地狱里爬出来,清理废墟、吞咽痛苦、寻找生活,和活人拥抱,为死者痛哭。而雨来得随心所欲,下落的速度不急不缓,软绵绵地扎进废墟,让灰尘沉落,让血迹变浅。你搞不懂这是一种嘲弄或是恩赐。

魔法部大楼未能在爆炸中幸免于难,所幸修复咒可以迅速恢复被空袭打乱的种种秩序,甚至允许一场在凌晨六点召开的国际巫师联合会紧急会议。因而保险起见,魔法部官员为大楼加施了一层伪装,以保证误闯其中的麻瓜会看到一座与周边建筑相差无几的废墟。这有些荒诞,邓布利多想,世界在变坏,他们却在用魔法制造虚假的苦难。

他收回目光,用茶匙轻轻敲了敲杯沿:“巫师的加入只会让形势更糟,克劳迪先生。”

“我半夜三点钻进壁炉灰头土脸地来到英国,”脸色涨红的美国分会代表恶狠狠地瞪着他,“不是为了与懦夫商量如何投降的,这位——”

“阿不思·邓布利多。”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名牌,“感谢您为这次会议做出的贡献。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未能到场贝尔特女士和费尔南先生,都在为世界的未来殚精竭虑。但我坚持自己的观点,先生,坚守底线并非投降,而是不得不为之的防御。秩序的破裂与重建是这场战争的起因之一,后果如各位所见。我不认为在此时打破魔法世界的既定秩序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赞成。”贝尔特在法国分会代表席的通讯镜中轻轻点头,连续数月的流亡生活让原本白皙的脸覆上一层灰败,“德国的坦克已经压垮了法兰西,我无法想象再为这些见鬼的武器加上魔法——用魔法来做什么?让坦克直接开进爱丽舍宫吗?克劳迪先生,比起我们的‘懦弱’,您似乎更应该指责隔岸观火的美国政府。”

克劳迪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嗤笑:“至少他们通过了您的政治避难申请,贝尔特公——爵——夫——人——”

“魔法可以为战士接上四肢、为孤儿拿来食物、为房屋加厚防御、为人民重建家园。”波兰代表费尔南在通讯镜中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波兰已经无法抵御下一次空袭了。”

本杰明·贝格冷冷出声讽刺:“是啊,德国巫师可以用魔法直接定位并杀掉你们的游击队,多么俭省、多么有效率!”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费尔南以一种仇恨的口吻反击,“您的名牌上写的是‘德国分会代表’,贝格先生。”

贝格突然愤怒地站起身——“我是犹太裔!”他将身前的名牌狠狠掷在地上,拿皮鞋碾了几脚,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捂着脸低声哽咽,“我不属于任何国家。”

会场突然寂静。

“梅林保佑您,贝格先生。”许久,现任英国魔法部部长伦纳德·斯潘塞缓缓从席位上站起来。他是个敦实的中年男巫,扁鼻头,脸部轮廓圆润,有种让人不忍心打断的奇特亲和力,“各位,我需要重申这次会议的两个议题:第一,魔法界是否有必要废除保密法,公开参与麻瓜战争;第二,如果不废除保密法,是否应该禁止巫师以个人身份参战,并且限制已参战巫师使用魔法。我相信至少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这场会议召开的原因是为了寻求相对正确的答案,而不是用争执来验证对立。”

“第一个议题并不值得讨论,部长先生。”邓布利多平静开口,“其一,我们无法保证巫师们能超越国家立场维持统一步调,这意味着在保密法废除后,我们无法在一片乱局中建立有约束力的新秩序。其二,魔法的保护力量的确能挽救数万人的性命,但相应的,魔法加上热武器的恐怖力量能瞬间杀死数十万人——我想诸位还没有忘记格林德沃预言中的蘑菇云,如果那种武器最终诞生,我们能接受一个简单的复制咒带来的灾难性后果吗?”

“您真冷血,邓布利多先生!”芬兰女代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冲向进火焰的恶婆鸟,“听听这番论调,仿佛那被您抛弃的数万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他们的确是人,伊琳娜女士。同时我要申明的是,我从未将自己从这数万人中剔除,我、我的亲人和朋友、甚至是在场的每一位巫师,都可能是战争的牺牲品。命运降临前,没人敢保证自己能幸免于难。”邓布利多缓缓扫过一张张惶恐或茫然或愤怒的脸,“但我们必须用无可预测的牺牲去替代近在眼前的威胁,诸位。即使在魔法界,等价交换也是一条无可违背的铁律。”

费尔南漠然地看向他。显而易见,他们之间友谊已随着这番言论走向终结,尽管对方两个月前刚托人为他带来一瓶自酿的白葡萄酒。邓布利多平静地望回去,脸颊凹陷的黑眼男巫与他僵持数秒,最终别过头,闭上眼,双臂环胸,孤独地陷入沉默。

邓布利多突然摘下那副标志性的半月形眼镜,向后靠在椅背上。卸去那种温和又富有攻击力的从容后,席上众人发现他海洋般的眼睛里正翻滚着一种无能为力的脆弱:“巫师不是神,诸位。我们得接受现实:魔法作为神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挽救不了世界,只能在它滑入深渊之前,攥紧最后一根下落的绳子。”

克劳迪不满地咕咕哝哝,却没再辩论。

斯潘塞拿出魔杖,“现在进行无记名表决。同意废除保密法,魔杖向上。反对废除保密法,魔杖向下。”

他在桌上敲了三下,代表席前升起数面毛玻璃般的薄雾。薄雾消散时,邓布利多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九票反对,三票弃权,两票赞同。费尔南已不在镜中,只留给众人四个由魔法锁链勾连而成的红色单词:

「WE ARE ALWAYS ABSTAINED」

 

2

邓布利多在这个早晨处理了三封休学申请。自两年前战争爆发,每学年的休学或退学申请都在增加。1939年是五封,1940年是八封,1941年的暑假还未到来,他已经目送十五位麻瓜或混血家庭出身的学生离开霍格沃兹。“我哥哥在皇家空军服役,他死了。”来提交申请的男孩垂着头,“我需要陪在母亲身边。”

那个瞬间,邓布利多突然觉得这份罪有他的一份。如果巫师阵营参战,如果两月前统统加护挡下了陨石般砸落的炮弹,如果能用修复咒帮数万无家可归的市民重建他们的家,如果……

福克斯飞到书桌上,啄了一下他的手背。

邓布利多放下笔,轻轻摩挲凤凰柔软的火红色羽毛,给自己一分钟时间用来深呼吸。不能陷入这种思维,他想,这是个陷阱,让战争更加不可收拾的陷阱。

你做的对。脑海中一道年轻的声音在附和他,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那你与我有什么不同?另一个声音嘲弄道,像阴影密不透风地压下来,它长出淡金色的头发、银白色的瞳孔,高悬在头顶,傲慢、冷漠、不可一世地要求他交付臣服。

“不同的是我看得见自己的罪。”他咬着牙,凶狠地辩驳,“而你否认它存在。”

阴影退却了,像潮水。但还会回来,像潮水。

书桌边缘的空白相纸突然扭曲,斯潘塞的圆脸出现在相框中,朝他打了个招呼:“午安,邓布利多。”

“午安,部长先生。”他温和地回应,“有什么是我能效劳的吗?”

“啊,的确,有件事情——”男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露出种难得一见的窘迫。邓布利多泡了杯茶,耐心等待着。

“你知道,邓布利多,你在两月前会议上的发言引起了很多……讨论。”斯潘塞叹了口气,“尤其是你提出的新法案——不禁止巫师以个人名义参战,但禁止在战争中使用魔法,尤其严禁利用魔法力量影响战局——部分与会者觉得你过于——”

“中立?”

“……是这个意思,虽然他们用了另一个词。”斯潘塞尴尬地揉着鼻子,力气大到让人担忧他的鼻梁会被压得更矮更扁,“我赞同你的看法,阿不思,但目前国联会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我还听说某位参战巫师用夺魂咒控制了一位飞行员,他因此救下了一整座楼房的居民。律执司决定起诉,但舆论认为魔法部不该囚禁一名英雄……阿不思,我们的时间经不起这种无意义的消耗了。”

邓布利多善解人意地指出这次对话的目的:“克劳迪他们提出了什么条件?”

长久的沉默后,斯潘塞低声开口:“他们想让你去解决掉Erewhon。”

一月前,纳粹德国撕毁和平协定,正式对苏联宣战。随着东欧迅速沦为焦土,战争前线出现了一个名为“Erewhon”的极端巫师激进组织。他们仇恨战争,坚信麻瓜的灵魂陷入了某种集体性的“污染”,而巫师有责任净化业已腐烂的灵魂——用死亡的方式。不少年轻巫师受到鼓动,东欧魔法界就像一根不堪重负的弓弦,巫师们心惊胆战地等待它绷断的那个瞬间,又本能地恐惧这根断弦可能掀起的另一场风暴。

邓布利多笑了,“我只是个变形学教授,部长先生。”

“但你是唯一能对抗格林德沃的白巫师。”斯潘塞干巴巴地说,“我们从未怀疑你的能力。”

我们。邓布利多咀嚼着这个词,慢慢品出一股蓄势已久的指控。羽毛笔在纸张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他低头沉思,突然恍悟了国联会将这个棘手的刺猬交给他的真正原因。

“‘你们’在检验我的忠诚吗?”他朝男巫露出微笑,言辞却难得尖锐,“因为我不肯对抗格林德沃?”

斯潘塞尴尬地别过头,没有回答。邓布利多很快回归平静,他在自控这件事上向来有种非凡的天赋——“什么时候启程?”他问,“足够我批改完变形课的期末论文吗?”

男巫似乎松了一口气,“五天后,邓布利多,时间很充裕。”

“很慷慨。”他尽量真挚地表示感谢,“部长先生,我离开英国后,能帮我给猪头酒吧送一封信吗?由于一些原因,我的猫头鹰不能靠近那间屋子三码以内。”

斯潘塞略略听说过邓布利多两兄弟的不和传闻,他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摘下他的帽子:“愿意效劳。”

而直到启程前夜,斯潘塞也没有收到那封托付给他的信。他在相框中委婉催问,“您要写的信很长吗?”

棕发蓝眼的教授给一篇论文打上分数,“抱歉,部长先生,我改主意了。”

“因为时间太紧张吗?您或许可以推迟一天出发——”

“与时间无关,是我的羽毛笔不听指挥,先生。”邓布利多轻声说,“我想请您封锁消息,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曾经离开。”


3

“德国魔法部封锁了西海岸的飞路网和门钥匙,”傲罗莱斯利·劳森身材魁实,蓄着短须,头发剃到只有一个指盖那么短,“我们得坐船去大陆。”


他在向邓布利多解释,眼神却直直看向海对岸,似乎茫茫海水比眼前高瘦的变形学教授更值得注视。白巫师冲傲罗们友善一笑。斯潘塞已经告知过他六位同行者的基本信息,包括这位性格暴烈的带队者——混血出身,阿尼马格斯登记者,变形形态未知(S级保密项),三年前由于用杀戮咒处死五名圣徒备受争议,却也因此迅速升迁,如今已是首席傲罗的热门候选人。邓布利多毫不意外劳森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排斥,他更关心魔法部委派这么一位随行者的用意。


一座塑像是不值得信任的,他想,或许值得授予勋章、适合被做成画像挂上墙壁,但不值得一份彻头彻尾的信任,尤其在育养分裂与怀疑的战争年代。


摇晃的海水加剧了疲惫,他头晕目眩地躺在床板上,淡金色头发的阴影又从晦暗的空气中升起来,弥漫船舱,向下俯视。邓布利多几乎是仇恨地瞪着那团黑雾,却发现从牙齿到脚趾都失去了掌控。


离我远点,他说。


梦魇在最后一个单词落地时突然破碎。舷窗外是深黑的海水,偶尔有发光的鱼群或水母游过,他感觉自己身处空茫的星群。邓布利多想起小时候,他很少想起这个。仿佛是上辈子的事,阿不和安娜钻进他的被子,蒙住头顶,“要月亮。”小姑娘的声音又软又细,“她的意思是荧光闪烁。”充当翻译官的阿不福思别扭地转过头,他不习惯和哥哥靠得这么近。


阿不思举起魔杖,顶起被子,他们好像金字塔底部的砖石,密实、拥挤又安全。荧光闪烁,他轻声念咒,银光从魔杖尖端涌出,聚集在金字塔顶端,一轮小小的月亮升起来。


“月亮,”安娜用圆乎乎的手指指向阿不思,又转向阿不福思,“星星。”


然后她用手指着自己,歪着头想了想,“安娜。”


深海中没有月亮。邓布利多举起魔杖,一片沉寂中他的声音平板得陌生:“Lumos maximum.”


光晕一点点涣散,他看着它,慢慢睡着了。


旅程第二日的黄昏,他们的船走到英德领海的边界,上浮到浅海补充氧气,不巧遇上一场小规模的麻瓜海战。光线昏暗,海面上飘着雨点,交战双方显然没打算在这种天气里撕咬下对方一块肉,只各自派出一两艘鱼雷舰不痛不痒地试探,好像战争不是对生存权的争夺,而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表演。当发现海面下缓缓靠近的不明障碍物,双方几乎同时放弃了无聊的小打小闹,迅速向雷达上的坐标发起追击。两艘驱逐舰在一块礁石边狭路相逢——障碍源还在,但海水中空无一物。原本形式化的提防迅速恶化为一种生死攸关的忌惮,双方都怀疑这深水中不显形的诡异是敌方不知名的杀手锏,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海战开始酝酿。


“我们需要对这两艘船上的麻瓜施遗忘咒。”邓布利多建议,“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


“那可是三百多个麻瓜,邓布利多教授。”劳森冷冷地说,“完成如此大规模遗忘咒的时间,足够麻瓜主舰队把我们的船炸成摄魂怪的袍子。”


邓布利多有些惊异于劳森的幽默感,“不会这么久的,先生,相信我。”


他利用麻瓜船舰上的广播装置扩大了遗忘咒的生效范围,又用空间魔法将他们的船和半英里外的一头露脊鲸换了位置。巫师航船重新潜入海水深处,战争的火星消弭于一声悠长鲸咏之中。劳森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许久,客观地做出评价:“还好不是敌人。”


邓布利多好脾气地笑了笑。


靠岸后,接应人带给他们另一个不妙的消息:飞路网与门钥匙的封锁禁令扩大到了整个东线战区,这意味着他们得继续使用麻瓜的交通工具,“慢吞吞、晕乎乎地晃悠到乌克兰——像一只被毛线球缠住的巨怪……”


邓布利多已逐渐习惯于劳森神出鬼没的修辞天赋,尽管他本人视此为一种刻薄。


20世纪的第四个十年,你很少能看到不穿绿军装的青壮年男性,因此在考虑过复方药剂的种种风险后,他们决定借助简单的人体变形术伪装成即将奔赴前线的德国士兵,乘坐火车前往乌克兰,本次旅程的目的地。为了更“正常”地融入麻瓜,他们上了火车便各自分散,约定用画片保持联系。


火车十分拥挤。战争总会不断提醒人们时空坐标上任何资源的珍贵,包括土地、大衣、阳光、音乐甚至是列车上一个一英尺见方的容身之处。邓布利多挤过缝隙,把自己扎根为角落里的一株植物。空气闷热极了,各种浓度的气体撞来撞去,混杂着那种无孔不入的硝烟味。邓布利多的大脑开始自动创造可以净化空气的魔法,小范围的统统加护、作用于气体的光洁如新再加上一个轻巧的飓风咒……新咒语就这么不受控制地绵延成形,邓布利多在它出现后鄙夷起自己的“养尊处优”,这似乎是少数几次通信里格林德沃的讽刺之辞。邓布利多发现自己很难反驳,尽管他也曾深入南美去毒牙龙巢穴研究龙血,曾被各种有毒无毒的昆虫咬得没有一块好皮,疲惫至极时枕着石头也能安眠整夜,还因为魔杖脱手差点成为当地土著晚宴上的加餐——但那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也正如格林德沃所说,他“躲”进霍格沃兹的城堡,备课、教书、批作业、接受勋章,吃许多柠檬雪宝和滋滋蜂蜜糖,“愚蠢、懦弱、可耻地浪费自己的天赋,把生活熬成一锅黏糊糊的鼻涕虫尸体”——邓布利多有些想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会留意劳森的比喻句,这位傲罗与某个黑巫师有着相似的语言品味,只是后者无疑刻薄得多。


好吧,好吧,邓布利多自言自语,如你所愿,我走出城堡,回归混乱,沉入生活。


撤去用来降低噪音的魔法,各种语言的交谈声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我想找个地方写信。”一位德国士兵说。“你们见过我的儿子吗?”一位老妇人用法语问身旁的陌生人,没有得到答复。“妈妈说明天会下大雨。”一位看起来还很稚嫩的青年紧抱着自己的背包,珍而重之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一块黑巧克力。还有沉默望向窗外的人,盖着帽子睡觉的人(令人惊异的忍耐力),叼一根烟看照片的人,神经质般反复擦拭自己手指的人。原野在他们身后飞速倒退,缩成细细的灰线。


邓布利多陷入一种很难以言说的恍惚,像是罩子突然被掀开,隔绝已久的世界两端猝不及防相撞,似乎在如此鲜活切肤的距离中,他终于意识到另一部分人说着怎样的语言、吃着怎样的食物、过着怎样的生活——仿佛在那之前他们没有活过一样。


他为这个念头震悚了一秒。回忆不受控制地跃出,他和金发青年躺在戈沙克家的屋顶,隔着一棵樱桃树望向河岸。“要不了多久,整个魔法世界都会知道我们的名字。”青年说,“但那群麻瓜不会,他们否认魔法,只因为自己的孱弱和平凡;他们用诗行书写龙的火焰、凤凰的重生、精灵的鲜妍,只因为传说不会损害他们狭隘的自尊——你能想象吗,阿不思?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人永远、永远看不见我们的存在!”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过往是个长满魔鬼藤的沼泽,为了从中挣脱,他总是不得不逼迫自己去重描记忆。自我审判需要对罪责铭记于心。


“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理想为何存在。”邓布利多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种温和的放肆、内敛的傲慢、仁慈的空漠,“尽管这只是无数合理性中的一个——一个很小、很私人、但至关重要的原因——关于我们。”


1899年的葬礼后,邓布利多总会反复做两个梦。一个是好梦,阿里安娜站在戈德里克小教堂的门口,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在她手心燃烧,烧成很细的灰烬,风吹过来,灰烬闪着火星,四处散落。一个是噩梦,格林德沃站在远处,从自己银白的异瞳里扯出一团扭曲蠕动的影子,它慢慢爬过来,仰起畸形的双颅,两种声线咒诅般地重复着那个单词:“我们。”


邓布利多努力睁大眼睛,车厢中真实存在的人群将旧幽灵冲散、驱逐、覆盖。最近被过去俘获的次数太多了,他想,多么多愁善感。


口袋里的画片发出细微的嗡动声,邓布利多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罩上屏蔽咒,他的无杖魔法已能自如应对大部分基本咒语。半掌大的画片上浮现出同行者匆匆写下的留言:“紧急,G.G已离开德国,谨慎行动,提防——”


邓布利多没能把留言看完,他的目光受到某种神秘的牵引,犹如脱缰般向车厢前端扑奔。他看到一个高瘦男人,野地灰军装,铝线缝制的老鹰栖停在左上臂,肩章上是代表少尉军衔的交叉子弹。男人站得笔直,面容板肃,刀锋似的眉毛斜斜刺入眼窝,眼瞳是温柔的海蓝色,却锐利得让人不敢逼视。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浴过血杀过人的麻瓜军人,如果邓布利多的没能看破他堪称完美的人体变形术、又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只银瞳的话。


隔着一整节喧哗闷热的车厢,男人冷静地与他对视五秒,转身离开。


邓布利多松开发酸的牙齿。口腔里有股铁锈味,他闭上眼,把它们咽了下去。

 

4

火车抵达日托米尔时遭到了盘查。


“这不合理!”傲罗克拉克·威尔斯快速翻动嘴唇,“这里已经是德占区,何况瞧瞧这天气——老天,又是一场大雨!”


“放轻松,克拉克。”劳森冷静地点起一根烟,他为这次任务做了充足的准备,包括七个经得起查问的假身份和五个德语流畅的副手,“没人在乎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他们只在乎你能不能扛起枪,心甘情愿地找死。”


邓布利多垂头靠着站台边的石柱,没有发表建议。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走进了命运的另一个陷阱,需要一些时间来积攒气力。这时一个下士走过来,一板一眼地说:“卡恩少尉要见你们。”


他用眼神依次扫过威尔斯、马洛、劳森,最后是邓布利多。劳森皱了皱眉头,左手在身后轻轻下压,暗示三位同伴不要轻举妄动。邓布利多抬起头,数十码开外有间临时搭建的哨岗亭,一个五码见方的石头盒子。他们跟随下士走进盒中,车厢里的那个高瘦男人站在阴影里,双腿微微分开,双手负在身后,身姿笔挺,几乎像个真正的军人了。邓布利多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自己像一份被打包好的礼物点心。


“不用紧张。”男人的语气堪称温和,“只是一些例常的查问。帝国会记住每一位战士的姓名和籍贯,以确保你们的消息能及时传回家乡——无论是好的,或者光荣的。”


男人踏着军靴走过来,依次询问他们的名字、年龄、出生地甚至是家庭成员,偶尔会做出一两句点评,比如“你有一个勇敢的父亲,帝国为他骄傲”、“德法混血?你的德语很纯正”、“我去过瑜德斯海姆,那里的白葡萄酒美味极了”……太阳已经落下,邓布利多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撕扯得又长又细,男人最后朝他走过来,步子缓慢又结实,像是要把那个影子钉进泥里似的。


“名字?”


“伍尔弗里克·布赖恩。”


“年龄?”


“三十三岁。”


男人顿了顿,邓布利多确定那个瞬间他想大笑:“有孩子了吗?”


去你妈的。邓布利多在心里说,恶毒地给出回答:“有过,长官,死了。”


无视同伴们诧异的目光,邓布利多抬起头,挑衅般盯着“卡恩”少尉的眼睛。变形术在他眼中就像个劣质的橡胶壳子,他轻而易举地把它揭开,露出一只暗涌翻滚的银灰眼瞳。令他诧异的是此时那只眼睛里竟装着一种称得上愉悦的情绪,“真遗憾,”男人轻轻地说,“我很想念萨尔布吕肯,能给我讲讲那里的变化吗?”


战场上时常发生这种事,士兵们遇见远道而来的同乡,欢呼着涌上前,想收到来自家人的一句口信。下士敬了礼,带着另外三人推门出去。劳森谨慎地打量了“卡恩”好几眼,他记得这位少尉并没有询问“布莱恩”的籍贯。


门合上的那一秒,邓布利多迅速拿出魔杖:“速速禁锢!”


披着陌生人脸皮的黑巫师没有抵抗,任凭邓布利多把他从发丝捆到脚趾:“冷静点,阿不思,这里是麻瓜世界。”


“门和窗子上都有你的屏蔽咒。”邓布利多又挥了一下魔杖,变形术失了效,板正的五官扭曲着重组,格林德沃像一尊修复好的铜像,眉骨高耸,眼窝深嵌,微笑立在距他一步之外的地方。不是报纸上一掠而过的通缉犯,不是厄里斯魔镜中碰不到的幻影,而是温热的、清晰的、活生生的格林德沃。


“只用伸出手臂,”邓布利多想,“我就能扼死这个人。”


格林德沃挣了挣捆索,没怎么用力,似乎只是出于礼貌:“我以为你会给我钻心剜骨。”


“好主意。”邓布利多听到自己回答,“我可以再来一次。”


格林德沃笑了笑,示意邓布利多坐下,自己也蹦蹦跳跳地坐上椅子,看上去有些滑稽。“松开吧,”他格外礼貌地提出建议,“我想请你喝一杯。”


邓布利多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被雷劈中的木桩。“你蛊惑了克劳迪,”他用的是笃定的陈述句,“为什么?”


没等到老熟人的反咒,格林德沃耸耸肩,动了动手指,一套苕莨花纹的水晶镶银酒具从他口袋里飘起来,悬在空中倒了两杯葡萄酒。一只酒杯飘到邓布利多胸前,他没有接。酒杯又邀请般晃了晃,邓布利多长长吐出一口气,拿过来,捏在手里。


格林德沃这才慷慨地继续话题:“你用的词太重了,阿不思。和你相反,克劳迪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派,只需要几个单词,他便能毫不犹豫地把你送上前线——没有人会反对将不列颠的魔法天才物尽其用,邓布利多教授。”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邓布利多逼迫自己回归平静。他发觉自己和宿敌别后重逢的第一局输得彻底,对方已做好圈套,从容不迫甚至风度翩翩,而自己就像受潮的烟花,用一种虚弱的克制,一粒一粒吐着火星。


格林德沃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为什么在这里?和你目的相似,阿不思,为了Erewhon。他们的步子迈得太大了,我的计划并不需要一群到处点火的疯子。”


“我问的也不是这个——不完全是,”邓布利多的语气里有种纯粹的匪夷所思,“为什么让我来这里?你有一百种方法把我逼出霍格沃兹,进攻英国、用纽特威胁我、威逼魔法部甚至是国联会——”


“感谢你的建议,”格林德沃愉悦地说,“下次我会试试。”


蓝眼睛的教授突然安静下来。一、二、三、四,格林德沃隔着四块坑洼的石板打量他。军装不适合阿不思·邓布利多,他在心里评价,太板正,好像会压住那个灵魂里火花一样爆开的部分,尽管它们已经被压抑得够久够深了。透过变形术的重影,格林德沃看见他真正的头发,棕色的,微微蜷曲,藏着零碎的银点。时间终究在他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很少有魔法能真正对抗它。


“其实有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答案。”他轻轻巧巧地挣开捆索,挥动魔杖,让真正的邓布利多浮出空气。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白巫师退后一步,僵硬地偏过头,试图切换话题:“你——”


格林德沃强硬地打断他:“为什么不能认为,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呢?”



TBC

 

注:

  1. 不列颠空战时间:1940.5-1941.7,伦敦在此期间数次遭受空袭。1941年5月11日,德军准备将主力转向苏联战场,对伦敦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空袭。

  2. 设定时间段的国际局势:西欧几乎全沦陷,英国是西欧战场上唯一未投降的同盟国;美国在摇摆期,1941年12月才正式对德宣战;法国由维希政府掌权,与纳粹德国同一阵营(所以贝尔特要流亡他国);德国对犹太的迫害已经开始。

  3. Erewhon取材自英国作家勃特勒的乌托邦游记小说,是nowhere的变位词。

  4. 波兰有自己的语言,我们假定在国联会会议上大家都说英语。ABSTAIN是弃权的意思。

  5. 伦纳德·斯潘塞-沐恩(Leonard Spencer-Moon)于1939—1948年期间担任英国魔法部部长,与温斯顿·丘吉尔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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