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烧光你的雪

*一个给GGAD的童话,总之就是很吊诡……

 

 

他在厚软的雪被中醒来,感觉已睡了很久。冬天还没过去,太阳躲进云层深处,有气无力地吐着光晕,像老人灰淡的眼珠。广袤的雪野寂静无声,只有风刮过的时候,树枝才会簌簌抖落身上的雪。他踢开一颗纹路漂亮的珊瑚化石,对风说:“这里很无聊。”风在他身前俯就成一只羽毛透明的大鸟:“你想去远处看看吗?”

 

于是他坐上风的后背,朝太阳的方向飞了很久很远。他看见榉树戴着白帽,棕熊在洞中冬眠,松果掉在地上,被冬天雕刻成冰莹莹的花朵。“这里和我住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他说,“一样安静,也一样无趣。”

 

风问他:“你想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想唱歌,但没有人帮我演奏。我想讲话,但又感到无话可说。”

 

“我可以为你演奏。”风又变成一架华丽的竖琴,“也可以和你交谈。”

 

“你不会一直在这里。某个我不能预料的时刻,你就会离开雪原,往我不知道的别处去。”他抓起一捧雪,打碎风做的竖琴,“我不需要不忠诚的朋友。”

 

风将他金色的头发吹得乱糟糟,气恼地飞远了。他站在结冰的河面上,水流凝固成丝绸般的纹路,无言地向山谷深处延伸。风离开后的世界太过寂静,仿佛他是这世界里仅剩的生灵。

 

“我讨厌安静,”他想,“我需要新的朋友。”

 

他坐在雪地里,用一把冰刀来雕刻一方结实的雪块。他天生就知道该如何雕塑,雪在手里像一团柔顺的羊毛,很快长出长长的耳朵和圆滚滚的身体。雪做的兔子睁开眼,跳下他的手掌,绕着脚快乐地跑了几圈,然后毫无征兆地散开,雪屑掉得像无数粒星星。他感到失望,为它不恰当的脆弱。他又雕刻出一只小鹰,命令它把躲进云里的太阳捉出来,小鹰飞到很高的地方,缩成小小的圆点。它没有再回来,只降下一场小雪的碎末。

 

就这样,他的造物们从冰雪中生气蓬勃地醒来,又不管不顾地死去。他不再为这些轻巧的死亡而难过,好像创造和毁灭本该是一回事,好像它们的诞生都是为了确认这么一种秩序:服从于自己所赐予它们的美丽而无用的命运。有时,他会雕刻出很多只兔子,再让它们一个个从悬崖上跳下去,只为了欣赏它们破碎时河面上重瓣叠蕊的雪绒花。

 

后来,他终于厌倦了这种游戏。让第七只小鹰去捕捉太阳时,他开始试着雕刻一个雪做的人。“现在我要创造一位新朋友了。”他自言自语,“我要用火焰做他的头发,用海水做他的眼睛,用最饱满的浆果做他的嘴唇,用最纯洁的雪做他的四肢。我还要用阳光来为他做一颗心脏,或许这样他能陪我久一点。”

 

他第一次如此热情地沉浸于雕刻。无法抗拒的力量掌控了他的手、他的眼睛,冰刀刻下的每一道纹路都无比完美,像是由住在赫利孔山神庙中的女神亲自勾勒而出的。第三天,他的冰刀碎了,不得不将还未成形的雪人放在岩石上,去河边寻找新的刻刀。等他回到雪人身边时,雪人却已经长出了火焰般的头发、海水般的眼睛、浆果般的嘴唇,那位离开的风朋友在雪人手中聚成一架小巧精致的竖琴,雪人一边拨弹琴弦,一边用陌生的语言唱歌。

 

风朋友将一团沾着碎叶的雪扔在他脸上,飞快逃走了。他没有去追,站在手掌大小的雪人前,像一座很高大很古老的山。他以山的庄重与不可质疑宣告:“你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呢?”雪人的声音像水晶的铃铛,“我还不了解你。”

 

“我创造了你。”他说,“你是因为我而诞生的。”

 

“你没有创造我,你只是召唤了我。我们的族群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在不能预料的时刻,被不能预料的人召唤出来,进入到一种不能预料的命运——说真的,这里可真冷。”

 

“你怎么会不是我创造的呢?”他有些气恼,“我在旷野里走了一整晚,为了寻找最纯净的雪,那个夜里刚降落的雪,云朵一样盖在树梢上……”

 

雪人抬起蓝色的眼睛。一种海洋般温暖的优容包围了他,那个瞬间他领悟到雪人的确不是自己的造物,这种优容属于星丛、壁炉中跳动的篝火或长满天竺葵的山谷,但不会属于雪原。他忽地泄了气,侧过头,凶巴巴地问:“你会是我的朋友吗?”

 

“我想会的。”雪人说,“我们的族群依靠相似性来找到召唤者。既然我来到了这里,说明你和我之间存在很多共同点——比如说,我猜你也喜欢糖果和一切毛绒绒的东西。”

 

他在心里做了个否定的答复,决定跳过这个不够愉快的话题。“上来吧,”他朝雪人伸出手,“我带你四处走走。”

 

树木与河流都寂静无声,雪成为土地的衣物与植被,银子般闪烁。他们讲着话,声音像波浪一样散开,撞进谷底,又轻悠悠地荡回来。

 

“这里很纯粹。”雪人说,“或许太纯粹了。世界有时候需要一些噪音、一次风暴、一点混乱,然后火焰会从雪中生长出来,留下不可复制的美丽烧痕。”

 

他的心脏因为这段话重重跳动了一下。“你是对的,”他赞同地说,“这里游荡着一个看不见的幽灵,一个无趣的神。祂掌管日月的升落,掌管雪的厚度,掌管熊和松鼠的冬眠,掌管一切刻板无聊的秩序。我总是满怀期待地入睡,又满是失望地醒来,发现这个世界依旧一成不变——说真的,那个神无聊透了。”

 

雪人就这样留下。现在,他终于拥有一位真正的朋友了,不会像风那样不告而别,不会像雪兔、雪鹰、雪松鼠那样突然散开并死去。他们谈论很多东西:很远的东方有不死的火鸟。星座中藏匿着某位远古神祇的预言。还有雪人真正的故乡,在某片海的深深处,有四季常青的藻类和彩虹般摇动的珊瑚。有时也聊起雪原上那位无趣的神——“祂的宫殿也是白色的,我想,”他说,“祂喜欢一切苍白贫瘠的事物。静止不动的河,永远化不完的雪,奄奄一息的太阳,诸如此类。”

 

“我不否认祂的审美很单调,”雪人坐在他肩头,谨慎地做出评价,“但也必须承认,这种美足够安全。”

 

他闷闷不乐地向河面扔着石子,冰层太厚,那些石块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如果停滞是一种安全的话,死亡无疑最安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在慢慢死去,我已经找不到颜色足够鲜亮的浆果了。”

 

雪人问:“为什么要找浆果?”

 

“呃,这个,”他的眼神游移到远处,“我曾经想用浆果来做你的嘴唇——很明显,你并不需要这个。”

 

雪人的耳朵红了。这件事很难发现,因为那个耳垂比云雀的眼睛还小,但他几乎是立刻察觉了这个秘密。空气安静了几秒,似乎是为了回归某种安全。

 

“我们可以一起创造点新的东西,”他彬彬有礼地邀请,“比如找到那位神祇的宫殿,用火焰把它烧光。”

 

雪人拒绝了这项提议:“为什么不教我做雕塑呢?”

 

他们坐在旷野中雕刻雪团。雪人很快就学会了雕刻动物,长尾巴的松鼠和狐狸乖顺地蹲在脚边,圆脑袋的夜枭张开翅膀,长角的麋鹿卧在雪中沉睡。只可惜它们是天生的死物,无法奔跑,也不会在奔跑时突然死去。雪人并不在意,手指灵巧地雕刻出一座小小的白色宫殿,花朵在墙壁上盛放,天使站在屋顶,翅羽指向太阳。

 

雪人将宫殿送给他:“你可以烧掉这个。”

 

他喜欢他的朋友。除去甜食和毛绒线团,他们相处时发生的每件事都在验证那个传说的可信度:雪人的族群依靠相似性来寻找召唤者。他们雕刻出许多件作品,比他还高的兔子,比雪人还要小的象,还有长满浆果的灌木,热热闹闹地摆满雪野。有时,某座雕塑会突然活过来,跌跌撞撞闯进树林深处,站在树梢上打盹的鸦群被惊动,扑着翅膀窜进灰色的云里。那是个亘古的寂静被彻底打破的时刻,他们喜欢用这种生动去嘲讽着那位无趣的神。

 

某个晚上,他带雪人去参观自己最满意的一件艺术品:一棵被雷电劈中的树,空荡荡的树心深处有一团燃烧的火焰,像一颗滚烫而绝望的心脏。雪人不怕火,甚至要求他靠得更近些。树心被炙烤出深深浅浅的黑色,火星游荡在这块小小的幕布上,绕着火焰起舞。他的目光被那个洞口吸住,像一位神祇正在注视自己创造出的宇宙和星云。

 

“非常美。”很久之后,雪人说,“适合挂在夜空里。”

 

于是他知道了,他们刚才在思索相似的东西。

 

 

分歧诞生于另一件艺术品上。他雕刻出两只鹿,命令它们站在悬崖的两端,俯冲、加速、跃出悬崖最后在半空中相撞,雪像花朵般绽开了,破碎的雪粒折射着阳光,晕出一道小小的虹影。他欣赏完自己的作品,满心期待地看向肩头的朋友。

 

“不。”雪人颤抖着说,“这太残忍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他坚持对自己造物的处置权,而雪人反对不自由的死亡。最后雪人送给他一尊雕像,拇指大小的他坐在岩石上,肩头站着指盖大小的雪人。他们就这么和好了。

 

河流开始融化的时候,他们爆发了最后一次争吵。“为什么你不能像它们一样呢?”他指着被命令跳下树枝的雪雀质问,“为什么不能像它们一样认同我呢?”

 

“因为我不是你的造物。”雪人平静地回答。

 

他不可抑制地升起一种恨意:“那就离开这里。”

 

“你要我去哪里呢?”

 

“水里,火里,雷电里。”他冷酷地说,“我不需要不忠诚的朋友。”

 

海洋般的目光再次包围了他,那是不属于雪原的眼睛,是世界另一端的眼睛。他忽然蹲下身,捧起雪人,向河流走去。雪人似乎猜出他要做什么,蓝眼睛哀伤地看着他,“你真的决定了吗?”

 

他站在河边,俯视着那双眼睛,平静地问:“你会死吗?”

 

“不会。我会回到最初的地方。”

 

“你会被别人召唤吗?”

 

“不会。但你永远无法召唤我了。”

 

他露出一个纯真到残忍的笑。“太好了,”他轻快地说,“那就这么办。”

 

分开手掌,雪人从掌心坠落,一点点沉入河水。他转过身,大步走向积雪最多的山丘。他决定雕刻出完全属于自己的造物,高大的,矮小的,臃肿的,瘦弱的,美丽的,丑陋的,无数塑像在他手中活过来。他坐在高高的岩石上,造物们围着他像星星环绕月亮,眼睛里没有其他任何复杂的东西——海洋的优容、篝火的温度或者冰刃般尖锐的哀伤——只有他想要的那些,信任、崇拜和绝对的忠诚。目光整整齐齐地拧成一股,为他编织出雪的王冠。

 

他说:“认同我。”

 

造物们仰起头:“认同我。”

 

他举起右手:“服从我。”

 

造物们高举右手:“服从我。”

 

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垂下头,低声说:“背叛我。”

 

造物们寂静了一瞬,就像鸟儿抖落羽毛那样,无声无息地崩碎了。

 

太阳从云层里出来,碎落的雪块慢慢融化,留下满地狼狈的水渍。他听着远处传来的鸟鸣,昏昏沉沉地想到,冬天快结束了。他站上岩石,俯瞰曾被雕塑占领的原野,那些拇指大小的鹿、狐狸和松鼠早已化掉,借着融雪的馈赠,草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在原野上点缀出星星点点的青黄。

 

积雪越来越少。他雕刻出的最后一个信徒,依旧坐在那块岩石上,看着阳光将这最后的造物一点点杀死,先是头发,然后是脸,然后是身体,最后是双足。原野被照得透彻,四处都闪烁着融雪反照的白光。他想离开,双脚却黏在地上,仿佛某件外衣被剥去,那双脚露出一种水晶般的透明质地。他发现自己也在慢慢融化。

 

“我也是被召唤出来的吗?”他想,“谁召唤了我呢?”

 

他费力抬起脚,走下山丘,重新站在河岸边。河水清澈,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像花瓣一样散开,有双海水般的眼睛从波纹中浮露出来,温和又优容,像很久以前那样。

 

他恍然大悟:“是你呀。”

 

他走进水里。无数泡沫升上来,每一滴水都藏着蓝色的眼睛,每一滴水都包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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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感童话和ggad的适配性不太高,随便看看……可能也许大概过段时间就会羞愤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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