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e with Me

*summary:出于神秘的不可抗力,白巫师和黑魔王被迫帮对方上了半天班。

*全文18k,糖刀混合物(眼熟我的朋友应该已经习惯了x

*在文章和文名的联系上下了蛮大功夫,看在通宵更文的份上,请大家多给我评论w

 

1

 

沉默蔓延开的半分钟内,阿伯内西以为先生正在思考新的对策。他信任黑魔王的头脑超过信任他的魔法,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短时间内酝酿出骤雨般砸落的智慧,同时不忘用足够精巧的语言来装饰它们。而五分钟以后,沉默仍不依不饶地扎根在这间书房里,像一滴永远悬空的雨水。窗外,雪山反照着白光,灰淡的日影被镶嵌在大理石地砖的内部,变幻莫测地流淌。或许因为注视它的时间过久,阿伯内西有种被卷入其中的眩晕感。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悄悄看向书桌后的格林德沃。黑魔王正阖目仰靠着椅背,眼皮平稳地起伏,喉结以一种要划破真空的锋锐凸立着,手中的文件却软绵绵地向左倾颓。阿伯内西赶在那些纸张散落前接住了它们,犹犹豫豫喊道:“先生?”

 

座椅上的人一动不动,呼吸听起来均匀而绵长。阿伯内西在原地站了会,有些诧异于格林德沃竟然在处理工作时睡着了。但这种事在所难免,毕竟自从奥尼尔搞砸了和德法纯血联盟的谈判以来,先生已不眠不休地工作了四十多个小时,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一封得体但不落于下风的致歉函、一套足够收拾烂摊子的紧急预案和一份利益让渡合理的新合约。他将整理好的文件放在桌子上,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慢慢掩上房门。

 

锁舌滑入孔隙,轻而脆地唱了一声。等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后,书桌后的人突兀地睁开了眼睛。

 

邓布利多从陌生的椅背上直起腰,冷静地环视这间屋子。毫无疑问,这个鬼地方不是他在霍格沃兹的办公室,至少他不会用金粉勾勒的壁画、大丽花般伸展的水晶吊灯和仿佛要飞出墙面的天使浮雕来装饰屋子。这太夸张了,他想。

 

梅林无疑和他开了个玩笑,不然很难解释为何闭眼前他正在自己的摇椅上享受午睡,睁眼时却坐在一间华丽得过了头的陌生房间里,身前那个头发后梳的年轻人还抱着一沓纸张恭恭敬敬地喊他“先生”——他一般只会从阴阳怪气的魔法部官员那里听到这个称呼。

 

邓布利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装睡而有些僵硬的四肢。这里比霍格沃兹冷得多,雪山的峭壁像寒意凛冽的刀锋,将带着冰雪气息的空气块块裁落。壁炉里烧着火,冷意却仍不声不响往骨缝里钻,邓布利多打了个寒颤,拿起桌上的文件迅速翻阅。两分钟以后,他缓缓放下那些印满了死圣符号的特制纸张,认真估量了一番诸如“法国魔法部傀儡名录”之类情报的保密等级,最后,认命般地,用茶杯里的水做出了一面镜子。摇漾不安的水纹里,一只银白色的异瞳冷冷地看过来,邓布利多沉默地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忍住朝那张脸砸上一拳的冲动,让这杯无辜的水平安回到了杯子里。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他似乎和那位在海峡对面搅风弄雨的黑魔王交换了身体。邓布利多不确定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是人为的阴谋还是命运又一次的捉弄,但类似的怪事并非没有前例。从他决定销毁血盟的那个下午开始,他常会听见一些没有来处的声音,一个老熟人的声音——那种迷人的、顿挫的、柔情又咒诅般的腔调在一遍又一遍磨吮他的“名字”。名字的形式很多种多样,比如“该死的邓布利多”“躲躲藏藏的胆小鬼”“假模假式的伪君子”“下地狱的叛徒”,偶尔也会出现“混蛋阿不思”这个称呼,但那种咏叹般的语调甜蜜得不合时宜,擅长自省的教授将它定义为一种可耻的幻觉。

 

他从来没有回应过。

 

如今看来,拒绝塞壬需要付出代价。邓布利多围着这品味浮夸的房间绕了一圈,显然,势力扩张迅速的黑魔王依旧擅长享受,黑金交织的真丝地毯光华流转,窗边摆了小几和酒柜,各色酒液在光线的浸润中折射出晕人的细芒,雕了花的玻璃上星罗棋布;另一侧墙壁边有内嵌式的橱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色各样的收藏品。大致参观完这片私人领地,他推开角落里那扇有彩色玻璃镶板的门,在显眼的鱼尾形大浴缸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面足够大的镜子。

 

他和格林德沃已许久没见过面,五年、十年又或是一百年。时间延宕到一种程度便再无所谓长度,也不再有节点。邓布利多仔细端详着镜中人,和魔镜里的形象差不多,黑衣、银发、向下俯视的眼睛。欲望的显影和欲望的实体不留情面地重叠,好像魔镜的审判依旧不够冷酷不够彻底似的。而被置换的灵魂并未能让那个眼神柔和多少,至多是鹰和隼的差别。这具躯壳无比忠诚地维持着原主人的傲慢,又或许“邓布利多”的灵魂本来就是如此傲慢,只是被他熟悉的躯体囚禁得很好。

 

格林德沃身上的伤疤不算少,他的伟大事业并非总是占尽上风,邓布利多还听过一条“振奋人心”又“无比可惜”的新闻:美国魔法部差点割掉了那根惯于引诱的银舌头。那些伤痕有魔杖留下的,有龙留下的,有树妖的藤蔓留下的,还有一些难以辨别施害者身份的旧伤口。有些痕迹能被魔法抹去,邓布利多拿不准格林德沃留下它们的原因是什么,或许出于不屑,又或许作为记号——谁知道呢?理解对手不在他的职责范畴之内,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决斗的铺垫。

 

看起来最惊险的是心脏旁半英寸的那个仍有凹陷的弹孔。美国魔法部用麻瓜的子弹和魔法制造出一种新型武器,因为有暴露巫师界的风险,这种子弹未能批准量产,却没想到他热衷于黑魔法的老熟人竟然是这种武器为数不多的“受害者”。邓布利多轻轻啧了一声,嘲讽味十足的古怪腔调在喉头滚动,谙熟又陌生地拍在镜子上。他觉得新奇,又模仿着对手那种不可一世的漠然,重重冷笑了一下。这件事并不难,他在心里排练过很多回,于是镜子里的老熟人被迫扯了扯唇角,下颌骨微微抬起,一副图穷匕见的刻薄模样。黑魔王嘲弄了自己,邓布利多愉快地想,应该把这一幕记录下来。

 

除去这些旧伤外,这具身体的背部和右侧肋下各有三道新伤,看起来似乎是某种鸟类的杰作。邓布利多有些幸灾乐祸,银舌头的效用终究有限,至少黑巫师的领袖永远无法对神奇动物称王。左臂上还有一些浅淡的小伤口,像是黑魔法留下的印记,很难在短时间内愈合。根据残存的魔力元素,他判断那是一种糅合了血液与咒火的魔法实验。格林德沃向来不惮于在未知的边界亲身试险,并以此为一种异于常人的西西弗斯气质。或许这番论调是对的,至少年轻时的邓布利多的确为此着迷过,甚至心甘情愿地充当了部分危险实验的共犯。

 

浏览完留在伤口中的阅历,邓布利多整理好衬衫,回到那间奢华到晃眼的书房。叙旧的部分结束了,在梅林玩够之前,他得为黑魔王大人留下足够棘手的麻烦,以保证自己能从容应对格林德沃留给他的麻烦——他坦荡接受了自己的卑鄙,因为知道对方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2

 

格林德沃从未真正抵达过霍格沃兹。

 

从那张深紫色法兰绒摇椅上醒来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踏入了类似于夺魂咒的魔法陷阱。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阿尔卑斯山的冰雪,纽蒙迦德的阳光也是冷的,比起火焰更像是刀锋。而如今温暖又柔软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落,像某种毛茸茸的植物在四处攀爬。书柜里塞满了复古装帧的书籍,金色的天文仪老人踱步般转动,桌上的糖果罐子闪闪熠熠地眨动眼睛……那株植物优容又耐心地将它们涂抹、包裹、消化,连同这具躯体在内,屋子里的一切都晕散出绒边。黑魔王一时间竟感到恍若隔世。他很难解释那股从灵魂深处泛滥出的柔情,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直觉地品味出危险。

 

他的恍惚只持续了一秒,又或许是两秒。半个世纪的阅历早已酝酿出足够具有欺骗性的冷静和从容。格林德沃拿起桌上那厚厚一沓羊皮纸,随意翻了几页,《论博格特防御手段的演进》《麻瓜文学中的黑魔法防御术》《论狼人的生存处境》……不能说毫无内容,只能说狗屁不通。他厌嫌地啧了一声,那个不属于他的声带被迫震动,不情不愿地发出一种堪称温和的气音。

 

格林德沃面无表情地把那堆废纸摔在桌子上。他大概猜出这位被寄居者的身份了。

 

那么,这里是霍格沃兹。他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俯视邓布利多最后的避难所。英式长袍飘荡成一片灰扑扑的雾,被雾包裹的小崽子们笨拙地穿梭在走廊、庭院和湖边草地之间,像一群摇摇晃晃的巨怪。更远的地方传来一波波令人费解的叫喊声,根据脑海里未来得及清理的记忆,格林德沃判断那是正在训练的魁地奇球队。实在是太吵了,他难以忍耐地扣紧窗锁,而那种吵闹仍旧顽强、尖利、富于活力,它们穿透玻璃和砖石,霸道而旺盛地宣告着自己的新鲜。他知道那是一种自己业已丢弃或者说不屑一顾的东西。

 

一只雪鸮停靠在窗边,见屋子里的人没有放它进来的打算,就把信放在窗台上,用尖尖的喙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窗框。它是个无比敬业的信使,格林德沃被连绵不绝的笃笃声吵得心生杀意,最终仍是开了窗,以闪电般的速度把信拿进来,又哐得一声把窗关严。可怜的小猫头鹰被吓到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咕咕叫了几声,大概是在表达愤怒。披着教授皮囊的黑魔王没理睬。他瞟了眼寄信人,埃菲亚斯·多吉,记忆的小角落里有这个名字,邓布利多的校园好友,未能成行的环欧洲旅行的既定结伴者。格林德沃饶有趣味地拆开老对头的私人信件,借着这具壳子和某些懒得深想的理由,他拆得很理所当然。令人失望的是信上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多吉邀请好友去苏格兰过圣诞节,从字里行间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但都失败了。

 

“阿不思,家人的爱和朋友的陪伴都能为我们带来幸福,”好心先生措辞得小心翼翼,“你可以选择更容易的那种。”

 

格林德沃轻易解码了寄信人和收信人都心知肚明的那些隐语。邓布利多没能和他亲爱的弟弟修复关系,他并不对此感到意外。早在用爱招揽信徒的时候他就知道,爱有很多种表现逻辑,而残忍是其中的一种。总有人靠伤害来实践爱。

 

他懒得帮邓布利多回这封无聊透顶的信,只好心肠地将信纸放进书桌上“Non-Urgency”的分类匣子里。青年时期的格林德沃曾经很受不了这种好学生的井井有条,直到后来他需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才不得不承认这种分类很能提高效率。这时他又听见笃笃的敲击声,格林德沃目光森然地看向窗边,小猫头鹰毫不示弱地瞪回来,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也是一双蓝色的眼睛,但颜色更深,像暗沉沉的夜色,不够清透,不够美。黑魔王因为这双眼睛起了点善心,他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小家伙宛如盯准时机的击球手,以一种令人震惊的速度在“邓布利多”的手背上狠狠一啄,耀武扬威地飞走了。黑魔王盯着那个伤口,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德语脏话,“Damn beasts!”

 

但灾难还未结束。恼人的笃笃声再次响起时,格林德沃正在检阅教授先生的藏书,他对那本《血咒的起源与形式》兴趣浓厚。但不识好歹的信使把自己当成了报时的钟,几乎是以与秒针同步的频率摇铃击鼓,提醒收信人有一份亟待收取的命运。格林德沃把书捏在手上,用理智思索了好一会儿,忍气吞声地承认,开窗收信会更好。

 

新信使是一只非洲白脸鸮,它梳理完自己深灰色的羽毛,就把信衔回喙里,昂头斜眼地瞟着走向窗边的男人。这次格林德沃没有再故技重施。他任由猫头鹰飞进来,歇在用于装饰的老式烛台上,遵循“邓布利多”应有的“善良”,给它提供了一些食水。傲慢的猫头鹰看出了临时饲主的不情愿(格林德沃承认,教授先生或许一辈子也摆不出如此阴沉的表情),又尖又厉地叫了一声,从它黑黝黝的眼珠子里,格林德沃敏锐地察觉出一丝怀疑。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神奇动物——以及猫头鹰,他想,拥有原始的敏感,却没有相匹配的天赋,和麻瓜一样,不够稳定,且难堪大用。

 

他任由猫头鹰审视这具躯壳,自顾自拆开那封盖着英国魔法部印戳的信。这张纸的价值相对高一些,废物先生们向伟大的邓布利多咨询现阶段麻瓜通婚条例的可行性;如果教授先生依旧投赞成票,魔法部会聘任他作为临时顾问,利用他在国际巫师联合会地位和声誉(尽管信上没有这句话),共同推动英美两国率先立法。格林德沃挑挑眉,难得温和地让猫头鹰稍等片刻,飞速写了一封彬彬有礼的回信:首先,感谢部长先生的欣赏和为巫师界做出的种种贡献;其次,“他”依旧认为通婚法案能争取巫师中的摇摆派,扼制格林德沃的扩张速度(黑魔王忍不住笑了笑);然而,在战争威胁愈演愈烈的当下,推动通婚法案或许会对巫师保密法造成不可控的威胁(“魔法部官员很擅长低估魔法的力量限度,”他想,“多么愚蠢,但方便利用。”);最后,为了巫师界的未来(他本想写“更伟大的利益”),他建议暂时推迟这一提案,另找良机——不过,“他”很高兴能作为顾问与先生们共事,希望魔法部能仍能慷慨分享时局的新进展。总之,夸大不应夸大的,忽略不应忽略的,减少一些谦逊,再增添一点野心。黑魔王的银舌头在笔头依旧管用,甚至效果更好。送走猫头鹰时,格林德沃只觉身心舒畅,甚至没有计较手指又被啄了一下。

 

超出预料的是,两封信件只是这个下午的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最长不超过十分钟,敲窗声就会再次响起,格林德沃不得不以忍受窗外的聒噪为代价,来确保信使们飞行路线的通畅。来信人有地位不凡的仰慕者,有讨论无趣问题的学者,有激进派或温和派的魔法部官员,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巫师协会代表……各种傻头傻脑的猫头鹰站上窗台,各种底纹的信纸堆上书桌,教授先生的办公室里充溢着一种丰富到近乎于吵闹的气味。格林德沃勉强挑出一些重要的看了看,写了几封暗藏陷阱的回信,比如略显激烈地表达对魔法部拘捕卡洛塔·平克斯通的不满,比如赞扬德国分会代表对祖国“感人至深”的忠诚……三点钟的时候,桌上的报时鸟悠长地叫了几声,格林德沃将羽毛笔和纸张往前一推,盯着小山般的信封阴沉沉地看了会,忽然被一种混沌不明的愤怒逗笑了。

                          

是的,这就是邓布利多选择的生活,他冷漠地想。自我放逐在权力中心之外,同时利用自己的天赋、能力和荣誉盘踞在超越权力维度的高处,安然享用一种圣洁而不容轻看的抽离。只需要红茶、糖果、试卷和一沓乱七八糟的信封,便能轻而易举地稀释完一整天的无聊,多么折中、多么适当、多么简洁!格林德沃听到一些恶毒的字眼正在心底震耳欲聋的盘旋,于是他对着玻璃橱柜前面目模糊的影子,用自己厌憎的那种宽容、克制、温驯的圣人腔调诅咒道:“蠢货、骗子、伪君子——下地狱吧。”

 

3

 

女巫拿着盖好章的文件,最后一次向书桌后的男人确认:“先生,您真的决定了吗?”

 

邓布利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黑魔王最信任的下属。罗齐尔小姐很美,有细长的眉和雾气缭绕的眼睛,绸缎般的黑发用一片银叶子式样的发夹别在脑后,法语口音的腔调韵律独特,像音色甘醇的小提琴。这就是格林德沃想要的那种信徒,年轻、忠诚而兼具恰到好处的聪敏。他在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对女巫笑了笑:“有什么建议吗?”

 

罗齐尔眼中有惊讶一闪而逝,他猜想也许是自己的语调过分温和了。所幸信徒显然太过坚韧地信仰着领导者的强大,以致于在发现异常的瞬间便否认了异常的合理性。她用魔杖勾勒出纸张上的一个名字,敏锐指出了其中的陷阱:“即使在信徒内部,克莱夫也太超前了,先生。我不否认他拥有一些修辞和模仿上的天赋,但一位主张对麻瓜实行圈治的激进派或许并不适合接受采访——”

 

书桌后的“黑魔王”耐心听着,用屈起的手指轻轻敲动着桌面。女巫顿了顿,目光掠过男人的手,脸上露出种不安的困惑:“我说错了吗,先生?”

 

邓布利多立刻意识到这个动作对如今的格林德沃而言可能是另一种表意。“你说得很好。”他收回手指,为自己的语气装饰上漠不关心的舒缓,“不过,告诉我,如今我们扩张计划的关键是什么?”

 

女巫毫不犹豫地回答:“争取中间派,先生。”

 

“过去的确如此,”他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挥动魔杖倒了两杯已开封的白兰地,“但未来与过去不同。麻瓜世界即将迎接一场混乱,一场战争,一座比想象更荒诞的地狱。他们会争相毁灭世界,而激进将成为正确。有的时候,我们需要一只擅长逗弄的鹰,看看兔子会接受引导或是成为猎物——命运正向我们的事业倾斜,文达,我不介意在恰当的时机来一场小小的冒险。”

 

罗齐尔偏头想了一会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仍顺从接受了这套理论。邓布利多低头喝了口白兰地,静静听她报告法国傀儡计划的进展:交通司和法国三分之二的飞路网已在掌控中;两名圣徒成功进入国际合作司高层,目前正在整合欧洲西部的情报站;法律司的计划不太顺利,不过阿伯内西已找到了突破口——布里奇特先生的小女儿是位默然者。

 

那个单词惊动了男巫手中的酒。“是吗?”他轻轻地说,“真遗憾。”

 

“针对神奇动物管理司的部署进展顺利——先生,我不明白这类边缘部门在傀儡计划中的价值。”

 

邓布利多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看向为积雪覆盖的山脉。有只大鸟从日晕中掉下来,栖息在永昼般的雪顶,肃穆得像一尊雕塑。

 

“或许它的价值不在法国。”他说。

 

看出黑魔王并不打算解释,罗齐尔没有再追问。她俯身为男巫整理书桌,细白的手指熟稔经过纸张、信函和余有酒液的酒杯,又似是不经意般滑过尚且湿润的杯口。鸢尾花的香气瞬间馥郁了数倍,墨绿色的袖口花蕾层叠,像自囚于这方书桌之中的海浪。男巫低垂着眼静默了一会儿,突然慢慢地开口:“你不喜欢克莱夫,”他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为什么?”

 

文达依旧弯叠着腰,颈部却优雅地仰起,如同一只瞻望神像的黑猫。她抬起手,似乎想抚摸男巫的眼睛。他没有躲。而那只手却只是悬在半空,又极慢极慢地收回来,停在左侧胸襟前,银制的死圣胸针闪着钻石般的光。

 

“他是个赝品。”女巫用眼神致意亲吻,语气轻飘而缱绻,“所有赝品都是对您的冒犯。”

 

邓布利多发现很难概括自己此时的心情。他该替格林德沃表达感谢吗?不,格林德沃不会感谢他认为理所当然的那部分——事实上,很难说有多少人或事不在“理所当然”的范畴之内。梅林的审美太单调了,总是乐此不疲地排演着这样一种命运:由无爱的人来启蒙爱。他这么想着,平静地看向女巫的脸。他知道格林德沃有一只和积雪同质的异瞳,当这只瞳孔被用来存放冷漠时,很难有不被刺痛的爱。女巫也的确被刺痛了,哀伤雾一般浮出来,又熟练地沉落下去。

 

罗齐尔直起腰,将一缕头发别回耳后,“奎妮想见您。”

 

戈德斯坦恩小姐并未如预想般那般受重用。格林德沃的确欣赏读心者在收服信众上的天赋,也乐于倚重她在谈判桌上的无往不利,却迟迟未交付出真正重要的权限——包括进入黑魔王的书房。这很有趣。格林德沃似乎知道作为招揽的那种“爱”和作为信仰的那种“爱”之间存在距离,他利用爱,因而无法信任爱。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对白巫师阵营有利的信号,他可以利用这条裂隙做不少事情。

 

奎妮来请求黑魔王宽恕奥尼尔。她比照片中更消瘦,美丽的金发已长过肩头,因疏于打理而显得黯淡。“他只是太年轻了,先生,”女巫将手掌紧紧绞在一起,“奥尼尔是位优秀的年轻人,他在年轻人之间的影响力可以继续为我们的事业服务……或许,我们不该——我是说,您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奥尼尔差点让我们失去了一个强大的盟友,奎妮。”

 

“那不是他的错!”女巫小声地尖叫,“他们叫他泥巴种!”

 

“只是这样吗?”“黑魔王”冷静地注视她,“那么,为什么你会认为,穿过魔焰不是我给他的‘机会’呢?”

 

他站起身,用魔杖抬起女巫的下巴。水晶灯投射出一座下沉的山,男人像山神那样低声蛊惑道:“你听到了什么呢,小姐?听到了奥尼尔对麻瓜过分的柔情吗?听到了他对我们伟大事业的质疑吗?听到他曾在一周前写信给邓布利多吗?啊,或许应该告诉你,那是一封没能寄出的信。”他用飞来咒将那封信放在女巫膝头,微微笑了一下,“想看看吗?”

 

一股凉意窜上脊背,奎妮抖着嘴唇说:“您是故意的。”

 

男人摊开手臂,长长地叹息,“如你所说,奥尼尔先生对于年轻人很有影响力。”

 

白昼已经很短了。阳光一寸寸虚弱下去,雪山古老的魂灵横亘在谈话者之间,没有形状,奎妮却清晰感到它重有千钧。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借此将扭在一处的肺腑都舒展开似的。而后她站起身,将信放回桌子上,昂着头,争取到一个与魔山平视的高度。“那我呢?”她语气柔缓,没有惊惶也没有乞求,似乎他们之间本应这么对话,“我也在受怀疑的范畴中吗?”

 

突兀地,男巫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侧。大概是错觉,她想,黑魔王的眼睛里怎么会有悲悯?那么澄澈,那么柔和,像月光一样,又轻又慢地化在海里。

 

“你还有选择的机会,亲爱的。”他说,“选择你应该去的地方。”

 

4

 

表达完自己的不满后,麦格很久没听见白巫师的回复。她忘记戴眼镜,男巫的脸模糊不清地融进渐渐西沉的落日,像废弃画纸上的颜料涂块。她走到书桌前,敲了敲教授先生的桌子,“阿不思?”

 

座椅上的身影动了动。“抱歉,”男巫语气温和地说,“你是说,我错过了一节黑魔法防御课?”

 

“你生病了吗?”麦格眯起眼,不确定地上下打量他,又用下巴点了点桌边缓缓转动的天文仪,“还是说,你太过依赖一只坏掉的记忆球了?”

 

他这才发现天文仪正中那颗恒星的真实身份。教授先生对它做了一些漂亮而无用的装饰,恒星里旋转着细小的雪花,日光将它们照得剔透。格林德沃又想起被自己施了无声咒的报时鸟,下午那会儿它曾愚蠢地叫个不停——现在他知道原因了。好吧,这没什么好惊讶的,黑魔王刻薄地想,不列颠天才已经可耻地浪费了自己的天赋,报时鸟和记忆球又算得上什么呢?他的对手安然屈从于被岁月钝化的智慧,这是个好消息。格林德沃抽出一封墨迹未干的信纸,在女巫眼前晃了晃:“非常抱歉,米勒娃,我在给布斯巴顿的艾略特教授写回信。他提出的问题十分有趣,我被迷住了。”

 

女巫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表情却没能舒缓多少。格林德沃再次为自己老对手品味的退步感到悲哀。瞧瞧这紫色的摇椅!这光秃秃的地板!这绣满星星的巫师袍!还有这位麦格女士,她天赋异禀的庄重总让黑魔王想起德姆斯特朗的校长。离开学校那天,十六岁的格林德沃实现了一桩忍耐已久的壮举:当众掀落校长大人的假发。挥动魔杖,那顶淡金色的假发便迈开滑稽的步子、绕着庭院中的梅林塑像狂奔,像一群受惊的斑地芒。学生都笑疯了,教授们别过头抖动肩膀,只有出身王室的索伦校长气得脸色紫胀,举起魔法手杖给了假发朋友一个咒立停——格林德沃相信那根手杖真正的目的地是他的膝盖和脖子。

 

他过了几秒才发觉自己竟在回忆往事。黑魔王很少这样,他的青年岁月长了一张可以随时抛弃的脸,何况柔软的东西总是走得很慢,比如宽远的草地、银子般闪烁的河流、永不坠落的星座、开满虞美人的山谷……诸如此类。它们已落后太久了。

 

格林德沃一边将无用的感慨打包扔进废纸篓,一边假模假样地听麦格女士唠叨教授翘课事件的后续处理。由于邓布利多过分的敬业,直到开课十分钟后,才有人发觉这是一场预料之外的教学事故。级长来敲过办公室的门,可惜无人应答(对“巨怪”忍无可忍的黑魔王给办公室套上了屏蔽咒);格兰芬多的院长正在伊法魔尼访学,于是他们只好去变形课课堂上寻求麦格教授的帮助。麦格指定了一位成绩优异的拉文克劳维持课堂秩序,亲自(而气势汹汹地,格林德沃这样补充)寻找(不如说“抓捕”)无故失踪的黑魔法防御课教授。

 

“斯卡曼德帮了大忙,”麦格换了种唏嘘的语气,“谢天谢地,他刚好出现在教室外,提议说可以暂带一节课——多么贴心的年轻人!你知道的,阿不思,斯卡曼德不习惯这种场合,他只是想帮你的忙——”

 

麦格发现白巫师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他的眉毛要皱不皱地抽动几下,扯了扯嘴角,又重新挂上一个岌岌可危的微笑。凭借一股毫无来由的直觉,她合上了嘴,把还未表达尽兴的赞美和惋惜咽回了肚子里。

 

“哪个斯卡曼德?”男巫慢吞吞地问。他组织音节的力道听起来像是要把它们咬碎。

 

“纽特·斯卡曼德正在霍格沃兹。”麦格果断结束了这场气氛诡异的对话,“他晚点会来见您——我得去批改作业了。”

 

女巫离开房间,格林德沃独自留在椅子里,低不可闻地哼笑了一声。

 

时针转到六点,霍格沃兹敲了晚间钟。像是被摔碎的蚁巢,学生们从每个不知名的角落涌出来,各种身高、各种口音、各种颜色的围巾跌跌撞撞地含混交响,整座城堡都翻涌起噪声,只有这间办公室仍在固执地享受冷清。格林德沃闭眼靠着椅背,想象身穿教授长袍的邓布利多从教室里走出来,身边围着平庸得相似的男孩女孩,他耐心回答完每个愚蠢的问题,然后穿过人头攒动的走廊,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把自己埋进这把椅子。声音退潮般衰弱下去,白巫师就在这间小小囚室里收取自己浅薄的快乐、脆弱的安宁和宽泛到不值一提的爱。

 

“除去这些,”格林德沃自言自语,“你还能得到什么呢?”

 

敲门声适宜地响起,他掀起眼皮,说了声“请进”。而来人显然只把敲门当成一种必要的礼节,在话音落地之前,纽特·斯卡曼德已经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他的破箱子。隔着书柜长而深的投影,格林德沃心平气和地打量着这位曾被闪电鞭抽打得皮开肉绽的老熟人。斯卡曼德先生把自己裹进一件深蓝色大衣,打着滑稽的领结,刘海蜷曲着盖在额前。他总是微微偏着头,似乎肩侧这块真空永远比眼前的活人值得关注似的;视线自下往上慢慢抬起,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防御本能。在这间色调昏黄的屋子里,他棕色的马甲、棕色的头发和棕色的旧箱子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似乎它们本就应该待在那里。

 

“很高兴你来了,”格林德沃在不同的称呼方式间游移了片刻,最后不情不愿地选择了最合理的那种,“纽特。”

 

一只护树罗锅趴在蓝大衣口袋边沿,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随即挥动起爪状的须,似乎在向“邓布利多”问好。格林德沃不知道白巫师会怎样和神奇动物相处,可以肯定的是,后者不会因觉得腻味就把它们从几百英尺的高空扔下去。他犹豫了一会儿,朝那只护树罗锅伸出手,小家伙犹犹豫豫地扒着纽特的衣领,头顶的两片叶子不安地晃来晃去,最终还是重新钻回了口袋里。纽特似乎有点惊讶,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邓布利多,皮克特总是很害羞——你知道,我太偏爱它了。”

 

“啊,我当然知道。”教授的语调有点奇怪,纽特挠挠头,和以往那样,没有深想为什么。

 

“关于刚才那节课,”纽特清了清嗓子,“你原本打算教他们对付博格特,对吗?我打开了你留在教室里的柜子,教他们练习滑稽咒。有个男孩的博格特是伏地蝠,真不知道他曾遭遇了什么——还记得我们去露营的那一次吗?如果不是忒休斯在身边,我可能会被那只伏地蝠闷死在雨林里……”

 

格林德沃对这种理所当然的熟稔感到厌烦。哦,露营!很久以前他们似乎说过这个词儿。戈德里克太小了,而世界就在触手可及的窗外,像一块烤得焦黄的奶酪。他们时常谈起“外面”,邓布利多绝望地向往着它,格林德沃利用这份向往来诱惑他。或许是在某个无事可做的夏日午后,他们沿着戈德里克的河岸来来回回的走,那时邓布利多聊起被迫搁浅的旅行,“我原本计划去萨里瑟尔卡露营,”他说,“我还没有见过极光呢。”然后阿不思停下来,海蓝色的眼睛里写满没有念完的咒语。很难有这样的时刻——你知道自己需要说点什么,即使这句话脆弱、虚薄、愚蠢到毫无意义。而他也的确说了。“我们可以一起去,”被称作盖勒特的青年这样回答,“还有非洲和南美——你说过,想去研究龙。”

 

“我们”,格林德沃冷漠地想,多么狡猾而不忠的主语。

 

话题仿佛无穷无尽,斯卡曼德从热带雨林露营往事讲到从美国走私犯手中救下两只树猴蛙的壮举,又讲到情报商人寄来的客迈拉兽照片,他坚持认为那是一张空有噱头的伪造品……格林德沃的脑子里很久没塞进过如此密集的神奇动物名称,他第一次发现英语单词有变形为比利威格虫的魔法天赋,它们嗡嗡作响着扑下来,将房间里唯一且不情愿的听众围得密不透风。他简直快被那些字眼里的蛰针扎晕了。

 

“我很愿意听你说起这些,”他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斯卡曼德教授,几乎没能收住语气里的刺,“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纽特,霍格沃兹的晚宴已经快结束了——我想你回到这里,不只是来为我讲一节神奇动物课的。”

 

斯卡曼德先生晕晕乎乎地“啊”了一声,像是刚从美梦中惊醒似的。而后他打开箱子,跪在地上,左手扒着掉漆的箱沿,将自己的头颅和右臂深深埋进箱子里。邓布利多最喜爱的学生就用这么一种极尽滑稽的姿势趴在箱口,对着箱底吹了声口哨。

 

黑魔王几乎用了此生最强悍的自制力才没对着斯卡曼德先生的屁股踢上一脚。

 

现在,斯卡曼德教授要从他的宝贝箱子里钻出来了。这件事不太容易,由于忘记脱掉那件加厚的蓝大衣,他的肩膀被卡住了。格林德沃面无表情地看着斯卡曼德费力扭动着上身,他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拔出泥土的萝卜。两分钟后,就像一只被掀落的啤酒盖,纽特重重摔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卷破破烂烂的羊皮纸。

 

纽特气喘吁吁地坐回凳子,几番欲言又止,用眼神谴责他的袖手旁观。格林德沃微笑着用下巴点了点那卷羊皮纸,“这是什么?”

 

“钥匙。”纽特朝他眨眨眼,“尼可勒梅带我拜访了居住在阿登森林的马人,他们的族群传承着许多古老的魔法知识,包括血盟——我想你或许需要它。”

 

房间里很久没有发出声响。中年男巫沉默地坐在摇椅上,傍晚仅剩的余烬点燃他的左眼,那一点将要消逝的火光就在满室昏黄中虚弱地跳动着。纽特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自己能明白这种感觉,点燃火的那粒种子埋在太久远的废墟里,所有人都看得到余烬,而将要亲手扑灭它的人却还能想起火诞生的那个瞬间。神奇动物专家有些手足无措,他或许做了正确的事,但眼下看来,他的正确似乎刺伤了邓布利多。

 

过了很久,纽特小心翼翼地问:“您想毁掉它吗?”

 

男巫嗤笑了一声。他站起身,将羊皮纸放在书桌正中,脸上的表情冷漠极了。

 

“当然。”男巫微微侧过头,“可以让我独自阅读这份礼物吗?”

 

纽特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最终只是顺从地站起身,轻轻对男巫说了句“下次见”。

 

格林德沃在这一刻格外憎恨斯卡曼德的善解人意。

 

在脚步声快要溢出门框的时候,他突兀地出声:“我有告诉过你——”

 

纽特不明所以地回过头,“什么?”

 

将近十秒的沉默后,格林德沃闭上眼,厌倦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他说,“我已经知道了。”

 

5

 

最后的天光消逝后,雪山四周铺展开深不见底的蓝色帷幕,星星一丛接一丛浮现,像跃出海面享受氧气的鱼群。视野所及之处没有其它村落,夜色如同平静无波的深海,只有积雪反照出细碎的光点,冷冷清清地簇拥着这片海域中唯一耸立的岛屿。邓布利多想象自己正站在高空,向下俯瞰夜色中的纽蒙迦德,它在深浅相间的黑暗中散发出金属质感的冷光,似乎是加冕在雪山上的王冠。这座城堡无疑是黑魔王宏图伟业的一个意象。它的倨傲如此强烈地具象着它的建造者,为误闯其中的不速之客带来与主人如出一辙的压迫感。邓布利多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它对自己的排斥,在这座偌大的孤岛上,只有城堡本身看透了这具躯壳里那个作为赝品的灵魂。

 

或许离开的时间快到了。

 

这场荒诞剧的起因依旧是个谜题。邓布利多仔细分析过将自己的灵魂拉扯至此的那股力量,很纯净,没有黑魔法的气息;值得注意的是魔力场中有一段令他倍感熟悉的元素轨迹,像是陌生交响乐中突兀出现的旧乐章。他暂时没能破解那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没有献祭生命的前提下,这种违背生死定律的魔法不可能长久生效。

 

感谢梅林的幽默,这一趟意料之外的旅途可谓收获颇丰。邓布利多又检阅了一遍储存进脑海的情报信息,他有信心利用它们重新夺回西欧舆论界的主导权。而后他站起身,在宽敞的书房中慢慢踱步,这是人到中年后他向迪佩特教授学到的好习惯,用于放空转速过快的头脑以及舒展被过载的信息捆绑的四肢。

 

于是,白巫师被迫再次欣赏了屋子里浮夸的装潢。墙上的壁画大多在讲述属于麻瓜的掌故,这对于一位志于统治麻瓜的黑魔王而言多少有些讽刺。但事实就是这样,流传在巫师群体中的神话传说寥寥无几,甚至不足以覆盖一个天花板。千百年来巫师们花费了太多功夫来维护一份安全、平静又岌岌可危的生活秩序,以至于巫师在艺术领域的建树远远逊色于麻瓜——当然,逊色的部分不仅存在于艺术领域。

 

东面墙壁边有尊半人高的双头雕塑,左手拿着钥匙,右手握着长杖,邓布利多认出那是罗马神话中名叫雅努斯的神,他用两张脸同时凝视着过去和未来。麻瓜在用直感捕捉真理时总能表现出令人赞叹的智慧。邓布利多兴致勃勃地围着它转了几圈,雕刻者显然技术高超,雅努斯衣袍上的每道褶皱都纤毫毕现,灯光为它们刷上一层润泽的釉,显出种为风鼓起的透明质感。最有趣的是眼睛,雕刻者为这尊神像赋予了意味深长的眼睛,蓝宝石镶嵌在朝向过去的那张脸上,而看向未来的那张脸却拥有银色的瞳孔。邓布利多没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他不知道这是黑魔王的趣味或者只是雕塑者个人的恭维。出于对老朋友灵魂的怜悯(格林德沃会加上“虚伪的”这个形容词),他衷心希望是后者。

 

雕塑后的墙壁上画着一扇为太阳、星座和鲜花簇拥的方顶拱门,大概是为了契合那个神话:雅努斯打开天门时,阳光普照;他关上门时,黑夜笼罩大地。画家的用色大胆而热烈,星辰和花瓣交相辉映,太阳的光芒仿佛要从墙壁中喷涌而出。邓布利多欣赏地注视着那些流畅的线条,他再次体会到艺术作品深处那种与魔法相似的吸力,如同一条缠上目光的线,不动声色地延展、回收,直到注视者将整个灵魂都奉献出来,心甘情愿地停留在注视之中。于是日月星辰都不再静止,它们开始在墙壁上旋转、舞蹈、升腾,最终重构为一个诱人踏入的漩涡——

 

不对。

 

邓布利多猛然清醒,他发觉那个漩涡不是美感衍生的错觉,墙壁上的线条的确在缓慢地旋转,从太阳的顶端开始,有一条隐蔽的魔力线索慢悠悠地绕过拱门、穿过星河,朝蓝眼雅努斯注视的地方延伸。白巫师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他知道自己即将发现格林德沃的一个秘密,只要能打开这扇门,只要——

 

鬼使神差地,他向前迈出一步,慢慢抽出了雅努斯手中的权杖。

 

 

 

而遥远的英吉利海峡西侧,格林德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片银白色的海洋包围。月光落进暗室,记忆球里依然飘着雪,羊皮纸泛出柔和的光,古旧的书脊似乎受到无形的安抚,散发出一种安详又倦怠的气味。巴沙特的老房子里也有这种气味。很多个午后,他和阿不思都会一起爬上阁楼,在四处飘飞的灰尘中翻看那些比房子还要老的书卷。有一回,他们不小心惊扰了一只住在细密画插图中的幽灵,戴着红色圆帽的男人从画框中冲出来,大声叫嚷着一些难以理解的阿拉伯俚语。那张苍白的脸有如旋风般飞掠过阁楼的每个角落,巴沙特精心保存的古书噼里啪啦摔在地上,于是更多的幽灵钻了出来,在这间小小的暗室里共同掀起小型的飓风。阁楼狼狈得犹如惨遭地精洗劫的花园,他们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幽灵们重新塞回书里,又用魔法将一切重归原位。那时阿不思气喘吁吁地靠着书架坐下,说——他说了什么来着?

 

格林德沃回过神,摇头嘲笑自己过于虚伪的柔情。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这座城堡上空正飘荡着一只更古老、更庞大的幽灵,它用显影为仁慈的贪婪,引诱猎物毫无知觉地沉湎于回忆。邓布利多也会这样,他想,独自飘流在适合怀旧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回想延宕至今的欲和罪。这或许是白巫师真正寻求的东西:审判,以及告解。

 

格林德沃把自己从幽灵的臂膀中拔出来。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黑魔王有些诧异于自己竟然能在这间逼仄的办公室内忍受上整整八小时,虽然从睁开眼的那个瞬间,他便隐隐感觉到了将自己牵引至此的那个魔力中心。而在明日将要出席一场重要会谈的情况下,这场角色扮演游戏还是早点结束为好。于是他站起身,挥手点亮了屋子里所有的蜡烛,慢慢环视了一圈,举起魔杖,指向满满当当的书架:“血盟飞来。”

 

屋中寂静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看来邓布利多为自己的罪证做了一些防护措施。然而留在魔法中的血液依旧如此强大,教授先生的咒语可以阻挡住每个陌生的劫掠者,除了盟誓者本身。跟随那束虚弱的魔力丝线,格林德沃轻而易举地锁定了目标。那是一本羊皮封面的大部头,大约两英寸厚,书脊上难得空空荡荡,只能看见皮革本身的褶皱。他将这砖石一样的书拿下来,比想象中轻一些,封皮上依旧没有文字,只有银线勾勒出的菱形花纹,和一颗环拱其中的琥珀。

 

格林德沃为这天衣无缝的伪装喝了声彩,他想自己可能错怪了邓布利多的品味——至少这个障眼法依旧保持着他在1899年的审美水准。

 

手指摩挲过深棕色的皮质封面,触感平顺,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凹陷或凸起。他想了几秒,将魔杖悬在封面上方,“混淆显形。”

 

就像汛期过后的河流,小小的菱形挂坠从羊皮封面中浮露出来,几乎是欢欣鼓舞地落进另一位主人的掌心。它在烛火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深红的微光,像一团并不烫人的火。格林德沃静静看了它一会儿,慢吞吞地吐出几个音节:“蠢东西。”

 

将书册塞回书架的时候,格林德沃突然顿住。他举起那本书,对着烛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取下血盟后,羊皮书封上几乎空无一物,只隐隐透出几道浅淡的划痕,看起来十分平平无奇——如果忽略它与厚度不甚相符的重量的话。格林德沃若有所思地挑挑眉,把书放在耳边,轻轻晃了晃。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顺着纸隙钻出来,他回到座椅边,把书摊开放在办公桌上。不出所料,书的内部被人为地掏空了。断裂的辞句围困出一个半指深的矩形内盒,格林德沃放下血盟,把盒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叠字迹熟悉的信。

 

 

 

与此同时,邓布利多走进藏在墙壁中的雅努斯之门。站在光门之外的时候,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他会看到囚室,看到锁链,看到满面血污的受刑者;又或许会看到预言球,看到冷冰冰的档案架,看到缠绕着各种黑魔法的诡异物件;他甚至可能看见另一个格林德沃,真正的格林德沃,那个男人会站在门内大声嘲笑,嘲弄他的赝品竟会心甘情愿地踏入陷阱。白巫师在雅努斯的长杖边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抬起脚,一步一步地走进去。

 

门内出乎意料地干净,或者说干净得过了头。这是一个三码见方的小小房间,没有任何桌椅装饰,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是皑皑无暇的白色。太刺眼了,邓布利多不得不遮住眼睛,感觉自己正处在雪的内部。等光线渐渐温和下来,他移开手掌,发现房间里落满了纸飞机。它们虚弱无力地坠落在空茫茫的地面,泛出一种枯萎的暗黄,在纯白的簇拥中显得凌乱而突兀。中年教授的视力还很好,他能清楚地看见脚边那只纸飞机的侧翼上写满文字,甚至可以读出被折痕斩断的那半句话:“笑一笑吧。”

 

这怎么可能呢?白巫师想,格林德沃怎么可能还保存着这些信呢?很多年前,在北爱尔兰狭路相逢的时候,格林德沃曾亲口承认过,他早就把那个夏天的“废纸”都扔进了英吉利海峡。邓布利多至今还记得那句堪称恶毒的告别:“你或许能在去年的降雨里找到它们。”

 

白巫师慢慢俯身。手指有些发抖,但并不影响他捡起脚边的纸飞机。他一点一点展开这张旧信纸,像展开一个延宕多年的梦魇。字迹熟悉得像绞绳,他感到自己亲手割去的那部分碎片又被摇摇坠坠地吊起,勒得他心脏抽痛。

 

“亲爱的盖勒特,”十八岁的阿不思这样写道,“请原谅我,我绝非有意失约。我花了整个下午来安抚阿里安娜,但效果并不好。说实话,在照顾安娜这件事上,阿不做得比我好太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琐事,那么听听这个:我有个很妙的点子,关于门钥匙,为了保持惊喜,我决定见面时再告诉你。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争吵和冷战上,好吗?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请打开窗户,笑一笑吧。”

 

 

 

格林德沃笑出了声。

 

他随手拆开一封信,起首没有称呼。“我还是很生你的气,”十六岁的盖勒特这样写道,“为什么你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做饭、打扫、驱逐地精……这些无聊至极的事情上?我们本可以去巴沙特的阁楼里阅读,改良昨天讨论过的咒语;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聊天,即使是这样,我们生产的智慧也比你和你的xx(这里有个词被划掉了)家人待在一起时多得多……不过,巴沙特姑婆烤了新的南瓜派,她说你会喜欢这个。P.S.叫他‘蠢山羊’是有点过分,但我坚持认为那是个事实。总之,我不会道歉的。”

 

格林德沃把信纸夹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折了几下。一只纸飞机很快诞生,他往手掌里吹了口气,那只脆弱的小玩意就晃晃悠悠地飞起来,绕着房间里的烛台一圈又一圈地打转。格林德沃想起很久以前,二十年前、又或许是三十年前,他以旅行者的身份再次踏入大不列颠群岛,去北爱尔兰的森林里拜访马人——又是该死的马人——走出丛林时月亮刚好升起来,那晚的月色太好了,以至于他隔着一条河还能清晰地看见阿不思·邓布利多。那时的他们已经很擅长彬彬有礼地夹枪带棒,“你竟然还记得这个计划,”他说,“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早就把那些废纸都扔了呢。”

 

阿不思的头发已经很长,长到足够成为一场绞刑的刑具。“你猜的很对,”红头发的背叛者这么回答,“它们早就待在应在的地方了——我是指,壁炉。”

 

几十年后,格林德沃坐在被宣称消亡的时间废墟前,捂着脸放声大笑。他想,他至少给正直、善良、博爱的圣人邓布利多留下了一粒种子,一粒必将在他们各自的生命里扎根、发芽、尖锐地破土而出的种子。他们用谎言呵护它、用爱剪裁它、也用恨浇灌它,直到废土里长出一束心脏模样的、血淋淋的花。最后,他以宿敌的眼睛凝视着这朵花,仿佛那是一份迟到多年的战利品。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收回那只纸飞机。旧信纸的背面干净得可怜,他决定废物利用,给邓布利多先生写最后一封信。

 

 

 

邓布利多没有拆开第二只纸飞机。他只是顺着原来的折痕,再次为信纸赋予了双翼,用力扔了出去,目送它费力地上升,又避无可避地撞上天花板,摆着旋落回地面。

 

这就是全部了,他平静地想。现在,他应该转过身,将雪白的房间留在身后,被命运带回到属于自己的那种生活,那种没有雪山、没有纸飞机、没有雅努斯之门的生活。他用格林德沃的脚走向光门,沉稳地、坚定地、毫无留恋地——出乎意料的是,光门变成了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隔着一层薄薄的光膜,邓布利多能清晰看到那把沉默的座椅,它严厉而冷酷地注视着门内之人,似乎在逼迫他做出某个决定。邓布利多尝试了几个咒语,那层雾蒙蒙的光宽容地吞纳了一切,无论是火焰、雷电或是刀锋。这时,光门外的雅努斯缓缓转过了头,用银白色的眼睛凝视闯入者。

 

它说:“留下你带不走的东西。”

 

 

 

格林德沃很快写完了信,或者说便签条。他和白巫师之间已没什么话好讲。那些取之不尽的话题被戈德里克埋葬了大半,又被有始无终的对峙消磨至今,剩下的内容仿佛长夜篝火的余烬,没有再出口的必要了。他将旧信纸放在书桌正中,和纽特带来的那卷羊皮纸叠放在一处,又慷慨地挥动魔杖,让信纸回到书中,再让书本回到书柜。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拿起被冷落多时的血盟,放在手心。菱形的尖口顺着陈旧的疤痕延伸,格林德沃用魔杖慢慢扫过那道刀口,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为什么认为我会救你呢?”

 

吊坠的光芒更衰淡了,它在另一位主人的掌心剧烈颤动着,空气里回荡着嗡嗡的哀鸣。格林德沃微笑着看向它,语调舒缓又温柔,“我也想毁掉你,”他说,“真的。”

  

6

 

邓布利多举起了魔杖。“我或许应该感谢你,”他自言自语,“毕竟你会更希望我记住这间屋子里的一切——纯粹出于欣赏我的痛苦。”

 

他用杖尖指向眼睛:“一忘皆空。”

 

格林德沃举起了魔杖。“你需要我证明点什么,对吗?”他偏着头,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这个怎么样?”

 

他用杖尖指向水晶中那两滴缠绕追逐的血珠,“万咒皆终。”

  

7

 

再睁眼的时候,邓布利多已回到了霍格沃兹。他从摇椅上坐起来,眼前还闪动着走出雅努斯之门时刺目的白光。窗外,月影被树枝割得破碎,白巫师有些恍惚地看着一片叶子慢悠悠地落下,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他一边按揉发胀的太阳穴,一边走到书桌旁,试图用书写的方式整理混乱到快要爆炸的大脑。桌上的信函比午睡前多了两倍不止,那么事情存在两种可能:第一种,邓布利多教授提前步入老年,换句话说,他疯了;第二种,过去数小时以内的所有事件都真实发生过,他的确和格林德沃短暂地交换了身体。

 

做出这一推测的同时,白巫师看到了一张旧信纸,和压在信纸上的血盟。它们耀武扬威地摆在书桌正中,好像生怕白巫师会错过其中的恶意似的。格林德沃只给他留了两句话,连笔利得像刀刃:“我希望那群蠢人没有烧坏你的脑子。如果你因为愚蠢输掉决斗,我会抱憾终身的。”

 

白巫师面无表情地把它塞进了书桌最底层。

 

他撑着头,用羽毛笔慢慢整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联系魔法部营救奥尼尔;给蒂娜写一封信;将脑子里的重要情报尽量自然地透露给魔法部官员……将头脑里的乱麻一根一根捋清后,邓布利多放下笔,准备去舒适的床铺上享受睡眠。他太疲惫了。

 

迈步离开办公室,关上房门前,邓布利多挥杖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蜡烛。这时,他看见一团深红色的光从黑暗里静静地升起,在天文仪模糊的轮廓正中一呼一吸地闪烁着。

 

我忘记了什么吗?白巫师困惑地皱起眉,搜肠刮肚地思考着可能被自己遗忘的东西——作业、学生、学术会议,朋友、敌人、圣诞节的晚餐,快乐、悲哀、无法赎清的罪恶……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想了很久很久,甚至勉强打捞出了割裂在生活之外的那部分过去。但记忆球仍然固执地亮起,如同旷野中一簇不愿熄灭的火。

 

邓布利多关上门,独自走向宿舍。夜已经很深,整个霍格沃兹都沉眠在黑暗里,走廊上空空荡荡,只能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那只记忆球还在脑海里闪动,白巫师难以自控地用呼吸复刻它闪耀的频率,又难以自控地想起年少时一件往事。那是一个阳光盛大的午后,他和格林德沃像以往那样钻进巴希达家的阁楼,不小心放出许多飓风般肆虐的幽灵。他们费了很多功夫才收拾好一片狼藉,却发现一本装帧华贵的古籍被幽灵的魔法撕了个粉碎,再也无法复原了。这时,楼下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巴希达喊了他们几声,迈着慢吞吞的步子往阁楼上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慌慌张张地藏起那些破碎的金箔与纸片,盖勒特伸出手,从背后捏住他的手指。

 

“没关系,”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看我的。”

 

巴希达端来一盘热腾腾的南瓜派,满面笑容地询问他们今日有何收获。盖勒特随口敷衍着。年老的女巫在小小的阁楼里环视一圈,突然指着那个失去名贵收藏的书架,语气犹疑地问道:“我记得那里似乎有一本中世纪的绝版咒语书?”

 

盖勒特转过头,与他飞速地对视了一眼。那个瞬间,十八岁的阿不思福至心灵地领会到伙伴即将出口的话——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您记错了!”

 

 

 

 

注:

*GG骂猫头鹰的那里其实应该是“damn birds”,至于为什么要骂beasts,大家都明白……

*卡洛塔·平克斯通是出生于1922年的激进派,以“Stop Spell Suppression”为口号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巫师平权运动。



最后的ps:

终于写完了呜呜呜太难了呜呜呜我滚去写论文了呜呜呜

评论 ( 146 )
热度 ( 1709 )
  1. 共17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庾辞赝语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