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多玛的鲸(上)

*补档,全文共3w字,分三章发。假设伏地魔没有在纽蒙迦德监狱里杀死格林德沃,而是带回马尔福庄园严刑逼供老魔杖的下落。

*大量私设,有原创人物,主GGAD,带一点战时群像。


1

麻瓜小镇敲钟的时候,整个维尔特郡都开始落雪。穿过一层淡蓝色的魔法帷幔,道格拉斯·埃弗里远远便看见马尔福庄园的锻铁大门。据逝世于一百零三岁高龄的曾曾祖父所说,这扇门比他还年长三百多岁。不知年月的咒语为坚冷金属雕刻出银蓝色的纹路,远望时犹如一团由月光酿造的烟。


埃弗里快步走到门前,一丝不苟地掸去衣领上的雪花,又给自己施了干燥咒。如果可以,他更想在舌头上纹几圈修复咒——两周前,他以埃弗里纯血家族末裔的身份首次造访黑魔王的直属领地,恰好撞见数十具焚烧中的尸体。那时他的舌头因恐惧打成死结,有幸招引来黑魔王亲自挥出的三个钻心咒和一个杀戮咒。幸而斯内普及时开口,“您在霍格沃兹缺少可靠的仆人。”这谏言生了效。绿芒尖啸着急急左转,击中一个端来晚餐的家养小精灵。小精灵贴着埃弗里的衣角倒下,他听见破旧风箱咯吱崩碎的声响。


埃弗里末裔在黑魔王面前的首次亮相难堪落幕,终幕台词是“滚出去”。道格拉斯心知肚明,在下次食死徒集会之前,他必须献上实实在在的功绩,以避免自己由与会者变成开胃小菜。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战利品,拿不准这些东西能否让黑魔王原宥他两周前的糟糕表现。


庄园安静得可疑。埃弗里将脚步放到最轻,像是怕惊动空气里的针。忽然,某种对危险的直觉本能捆住他正欲叩响大厅门扉的手指,而后烈焰卷破厚重的象牙木大门,在他鼻尖以前轰出拳头大小的洞。屋内魔法元素的暴动还未停歇,透过破洞边缘焦黑的窟窿,埃弗里看见一个雪白而凌乱的后脑勺,还有黑魔王因愤怒变得尖细的瞳孔。


贝拉第一个发现了来访者。她用魔杖挑开垂落眉间的鬓发,眼神像是发起攻击前的山猫。埃弗里被脚底升起的寒意钉在原地,喉头滚动数次,最终仍硬着头皮叩响了房门:“主人,我为您带来了礼物。”


一阵寂静过后,大门缓缓打开。埃弗里将脊骨弯成曼德拉草的枝叶,快步路过不知名的囚犯,掏出口袋中的战利品——七个泪瓶与一个木盒,恭敬捧在手上。


黑魔王用魔杖尖端拨了拨泪瓶,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冷冰冰的质问:“这是什么?”


他眼中的竖瞳还未恢复原状,埃弗里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回答不能让黑魔王满意,对方会直截了当地炸掉他的脑袋。


“啊,”他小幅度地清了清喉咙,干巴巴地说,“我在有求必应屋找到了校——邓布利多的遗物。”


身后穿来衣物摩擦椅背的声音,似乎是那位陌生囚犯在挣扎。埃弗里不敢回头,指着泪瓶上一个金色符号继续道:“背靠背的字母‘G'——我在邓布利多的一本私人手记上见过它。”


黑魔王挥了挥魔杖,泪瓶与木盒从他掌中摇摇晃晃地飘起,散发出幽蓝色的微光。金色的陌生符号穿梭其间,如同星子迷失在海中。埃弗里保持着弓身的姿态,冷汗自前额滴落,顺着皮肤纹理下滑,晕入眼眶。他眨了眨眼睛。


屋中的寂静就在这一刻崩碎——“让我看看。”身后的囚犯哑着嗓子开口。


埃弗里惊讶于有人竟敢在这时讲话。他鬼使神差地偏过头,去看被束缚在高脚凳上的囚犯。他头发花白,弯弯曲曲地扭成死结,身着亚麻制条纹囚服。借着窗缝中透来的光,埃弗里注意到他有一对罕见的异瞳,右眼的银白色虹膜像凝为冰晶的雪层,给人一种身处雪崩之中的错觉。那双眼睛蒙着雾色,暮气沉沉,但在触碰到半空中的幽蓝光晕时,雾气却倏然轻盈,而后奇异地融散、消退,露出种利刃出鞘般的凛冽光彩,锋锐得过了头。


黑魔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埃弗里恍然回神——他好像被短暂地摄走了魂魄。


“钻心剜骨!”黑魔王毫无预兆地挥动魔杖,埃弗里下意识蜷缩起身体,而空气中的魔力波动却已越过他,直直奔向长桌另一端的囚犯。意料中的哀叫声并未出现,满头白发的囚犯只是皱着眉头,手指蜷起,向前弓身,仿佛这样已足够表示痛苦。


黑魔王并未收回魔杖,他拎着那根勒在囚犯身体中的无形钢索,猛地抬起又缓缓放下,像是在逗弄一只任人宰割的花鼠。埃弗里听见他阴恻恻地开口:“先生,我想您还没能习惯自己的角色。”


“——汤姆,”囚犯竟还有扯出微笑的余力,“相信我,我远比你习惯——自己的角色。”他把“角色”咬得很重,带着一股令人捉摸不定的嘲意。黑魔王仿佛被激怒,几条花纹蛇自光爆中闪出,迅速缠上囚犯褴褛的裤脚,然后是腰腹和手指。尖牙刺入血肉,空气中晕开鲜血的腥甜。在被一条蛇勒住脖颈时,囚犯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更小儿科啦,”他的口吻惋惜又失望,像是教授对蠢笨学生的训诫,“里德尔,你不该只有这种手段。”


埃弗里在心惊胆战中察觉到囚犯的目的:他在故意点燃、品味黑魔王的怒火。他享受挑动人心的过程、欣赏他们在既定轨迹上一往无前的愚蠢,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木偶戏演员。贝拉比黑魔王更先察觉到这一点,她勾起右脚,斜倚在男人肩上:“主人,您需要那根魔杖。”


“好吧,好吧,孩子们,友善一点。”黑魔王将魔杖缓缓下压,囚犯脖颈上的蛇听话地松开,安静俯趴在囚犯身上,他此时看起来就像冬天里一棵爬满毒蔓的树。接着,那堆战利品飘过长桌,在囚犯头顶聚成一圈小小的银河。老人仰起头——这是他今天第一个大幅度的动作——光晕照亮囚犯的脸,上面满是未经打理的须发与细碎的伤口。埃弗里意识到这场审讯可能比他预想中还要久。


“有求必应屋!”囚犯不带任何感情地感叹,“自以为是的蠢货——永远都是这样。”


“我的主人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仁慈,你该有所回报了。”贝拉的声音晃晃悠悠,像是颠来倒去的酒瓶,“说吧,‘它’在哪里?”


“那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老年人的记性总是不太好。”囚犯做出思索的模样,“汤姆,或许我需要一个干净的房间、一套整洁的衣物与我头上这堆破烂来唤醒记忆……对了,能给我一些柠檬雪宝吗?”


“别叫我汤姆!”黑魔王咬牙切齿地怒吼,发泄般地炸掉一尊铜像。但他终于还是平静下来,埃弗里发誓,这绝对是黑魔王脾气最好的时候了。


“男孩,”好脾气的魔王先生语调平缓,“去给格林德沃先生买糖果。”


过了几秒钟,埃弗里才反应过来自己多了桩诡异的差事:给食死徒大本营里的一位老年囚犯买零食。


大部分商店都已关门歇业,只有三五家挂着“No Half-Blood”的红漆牌子,继续兜售不可或缺的生活物资。路上行人脚步匆匆,埃弗里听见巫师家庭的主妇在小声交谈:“你需要南瓜和麦片吗?我认识一个麻瓜商人……”这有违最新法条,埃弗里想。他抬眼望去,黑袍女士们当即噤声,垂头分散走开了。


埃弗里走向韦斯莱魔法笑料店,那是如今唯一能买到甜食的地方。韦斯莱兄弟早已离开,他们关上大门,在橱窗边设置了商品自选菜单,又制作了能清点结账的红鼻子木偶。埃弗里用三个西可换来一大袋柠檬雪宝和一个巧克力蛙,木偶人对他脱帽鞠躬:“先生,如果急需烟花、书本、甘草棒或其他商品,请给我留言。”


它的帽子里有一张写满字母的金色卡片。埃弗里咬碎一颗柠檬雪宝,提起羽毛笔写道:Be safe. Hide away.


埃弗里并不讨厌双子兄弟,甚至有点喜欢,尤其喜欢他们整蛊乌姆里奇时的盛大烟花。霍格沃兹里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有趣的高年级学生啦。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非得要加入食死徒,黑魔王卷土重来时,母亲说,纯血家族都应该追随那位大人物。所以他赶去马尔福庄园参加集会,即使他的祖父与父亲曾因此死在阿兹卡班。


雪还在下,街边亮起路灯,给行人的衣摆镀上暖色。埃弗里不想立刻赶回马尔福庄园,他拂落长椅上的积雪,独自品尝买给自己的甜食。天气太冷,巧克力蛙只象征性地叫了一声,便趴在盒中长眠了。埃弗里撕落一根蛙腿放进嘴里,又兴致勃勃去看包装盒内侧的卡片——是邓布利多。白发白须的霍格沃兹前校长对他眨眨眼,拖着星星纹样的紫色长袍走出画框。


一个月前食死徒来家中搜寻“违禁物品”,他六岁以来的卡片收藏被付之一炬。埃弗里叹了口气,将卡片平平展展地放进口袋。母亲曾提起,黑魔王的下属准备发行食死徒主题的巧克力蛙卡片。也许邓布利多会被撤下来,他想。


雪花在光束中旋转,落在行人的发顶与双肩。香甜的滋味将胃烘烤得像一团温暖的棉花,埃弗里有些昏昏欲睡。他想起自己还没办完的差事,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向对角巷里唯一允许使用的壁炉。路上他回忆起马尔福庄园里的那位囚犯——那位陌生老人,脸上满布岁月的沟壑,囚服松松垮垮,几乎像包裹着一具空骨架。他的手脚都被魔力绳索牢牢捆住,脊背却挺直,头颅闲散地偏向右侧,大大方方地亮出大动脉,像是故意诱惑蛇去咬似的。他说话时语速很慢,喘息重而急促,没什么力气,却谙熟每一种嘲弄的腔调。埃弗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可以将孱弱表现得如此……傲慢。


格林德沃。埃弗里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很熟悉,却想不起出处。他是谁?为什么不怕疼痛?为什么敢对黑魔王不敬?为什么没有被杀掉?他思索着这些问题,再次踏入马尔福庄园。正厅大门敞开,囚犯已被带去别处,黑魔王正对着现任校长斯内普大发雷霆:“我需要吐真剂!”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怒的蛇,“不是清醒剂、肿胀药水、迷情剂……这堆废品!”


“我们已经没有吐真剂了,主人。”斯内普平静地陈述事实,“一半喂给了霍格沃兹的学生,一半用来逼讯魔法部里的政治犯。”


“好吧,好吧,‘我们已经没有吐真剂了’,”黑魔王阴森森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尽快配出新的吐真剂,西弗勒斯?”


“原料还没有到位,主人。或许您需要另一位仆人来督办这件事。”斯内普往门口看了一眼,“另外,关于霍格沃兹的教学安排,我认为大规模教授不可饶恕咒并不能为我们培养忠实的仆人,反而会激起更强烈的抵抗情绪。我想请您撤除用学生对战来练习不可饶恕咒的命令。”


“哈!抵抗!”黑魔王突然转向埃弗里,用针一般的瞳孔直直看着他,“你觉得呢,男孩?”


“我……”冷汗刹那间便浸透了后背,埃弗里知道此时应对黑魔王的法条表示赞同与顺从,但钻心咒的疼痛仍流窜在骨髓里,提醒他想起黑魔法防御课上一年级学生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他的嘴巴张开又合拢,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汇。


黑魔王似是被他的神情取悦了。他咧开嘴角,转头对斯内普宣告:“西弗勒斯,恐惧才是最强效的夺魂咒。”


斯内普没有回答。


“男孩,你叫什么?”黑魔王问。


“埃弗里……道格拉斯·埃弗里,主人。”


“埃弗里,格林德沃先生在地下室等你。去吧。”


埃弗里尽量平稳地鞠躬转身,去寻找口袋里那包柠檬雪宝的买家。马尔福庄园的地下室住着家养小精灵与哑炮佣人,格林德沃被囚禁在一间蜗牛壳般的小屋子里。半弯着腰穿过房门,埃弗里看见囚犯正坐在简陋短小的床板上,盯着窗缝里漏出的一点光亮发呆。房间逼仄、低矮又昏暗,囚犯的身躯几乎要将大半个房间填满,只能被迫佝偻起脊背,将大半条腿悬在床外。


很显然,这间屋子的前主人是不足半米高的家养小精灵。黑魔王的折辱意味太过分明,埃弗里莫名觉得尴尬,似乎被迫分担了一部分无趣又低级的恶意。


“啊,是你。”格林德沃回过头,“糖果带来了吗,男孩?”


埃弗里一言不发地掏出糖果,放在桌上。糖纸闪烁着金光,昏暗将它们衬托得如同一堆熠熠生辉的宝石。埃弗里注意到桌上有一件“干净”的小精灵布衫,或许是囚犯索要的“衣物”。他别开眼睛,手指插入上衣口袋,无意识地摩挲那张画片——这是他不知所措时的小习惯。


囚犯向前倾身,拿出一颗糖果,拿在眼前端详许久,久到柠檬味的糖衣都在指尖融化了,才将它放进嘴里。他一连吃了三颗,凹陷的脸颊因食物而鼓起。埃弗里正打算离开,囚犯却口齿不清地叫住他:“霍格沃兹的学生?你们那伟大的白巫师校长也喜欢这个,你知道吗?”


埃弗里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您认识邓布利多?”


囚犯却拧起眉毛,不满地瞪过来:“邓布利多从来没有向你们讲起我,对吗?这个混蛋,这个混蛋!”他似乎想要挺直腰板,却被低矮的天花板磕到了头,不得不重新佝偻起脊背。未能尽情宣泄的怒火被围困在小小的房间里,在那张苍老瘦削的脸上冲撞出生动的疯狂。房间似乎也被怒气灼烧,橱柜里的瓶瓶罐罐滚落在地,墙壁颤动着低吼。埃弗里吓了一跳,眼前囚犯的模样让他想起去阿兹卡班探监时看见的父亲,那么孱弱、悲哀又狰狞。呆愣了片刻,他抓住脑海里闪过的一缕灵光,飞速掏出口袋中的卡片,目光梭巡到那行几乎被遗忘的文字——


Professor Dumbledore is particular famous for his defeat of the dark wizard Grindewald in 1945.


囚犯忽然奇异地平和下来,他用目光锁定住那张再寻常不过的卡片,朝埃弗里摊开掌心:“给我。”


那语气强横、严厉、不容辩驳,等埃弗里回过神,卡片已被格林德沃攥在了手上。墙壁停止震颤,遥远的鸟鸣突然停歇,时间似乎因为一个名字而陷入静止。曾经搅风弄雨的黑巫师蜷缩在狭小的床板上,发丝因过分苍白而显得透明。他用指腹慢慢摩挲空荡荡的画框,又将卡片翻转,一动不动地阅读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生平简介。


十五个词。格林德沃低声喃喃。许久,他又低声发问,只有这些了吗?


埃弗里莫名理解了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眼前的老人被埋没在浓重的阴影里,连银色的异瞳都显得黯淡,一如那些只有他知晓的遥远过往。埃弗里静默片刻,委婉回答道:“魔法部或许会重编20世纪的魔法史。”


事件将被改写,一切人物都会重新分配角色与座次,被赐予荣耀、功勋或是耻辱——只是如今的黑魔王大概不会容忍另一位黑魔王名垂青史。届时,格林德沃最后的痕迹也许也会从此抹去,包括他手中那用十五个词来概括的壮阔历史。埃弗里没有再开口,他仿佛被某种翻江倒海的悲哀攫住心脏,却不知是为了昔日荣光无限的黑巫师,又或是为了其他一些未能知晓的隐秘。


留在历史中的人往往最孤独,他想,不仅是格林德沃。

 


2

被猫头鹰扔下的信砸中脑袋前,埃弗里从未想到自己竟会在短短三天内三次造访马尔福庄园。白日从云翳里游出来,积雪被刷上一层亮闪闪的釉,覆雪的旷野将庄园围困其中,高大的建筑物显得年老又寂寥,空气里似乎飘浮着一种腐朽的气味。埃弗里拢紧长袍,深深吐出一口气。我不喜欢这里,他想。


信上要求他速速赶往别厅。转过走廊拐角时他撞见迎面走来的德拉科,金发少爷步履匆匆,眉头拧成死结,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埃弗里冲他礼貌颔首,德拉科却突然喊住他:“庄园里来了一名新俘虏,是吗?”


埃弗里诧异地停住脚步。埃弗里家族与马尔福家族并不亲近,哪怕同在斯莱特林,二人对话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德拉科似乎没想得到回答,他环视四周,突然贴近过来,低声又快速地问道:“俘虏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会被火烧、被鞭笞吗?会被……杀掉吗?”


“我不知道。”埃弗里诚实地摇头,“我只见到过钻心咒——和很多蛇。”


金发少年的脸色被灰白覆盖,无声蠕动着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这时卢修斯隔着长长的走廊呼唤他的名字,德拉科深深望了眼紧闭的别厅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埃弗里继续前往目的地。房门在被敲响前自动开启,屋内窗帘紧闭,黑魔王与贝拉坐在桌前,对面是有过两面之缘的老年囚犯。刑讯者给格林德沃换了把有靠背的椅子(令人惊异的仁慈),他头顶是房中唯一的白炽灯(当届魔法部难得认可的麻瓜制品)。埃弗里紧张地吞咽口水,他的地位与阅历还不足以牵扯进两任黑魔王之间的风云诡谲。贝拉嫌恶地啧了几声,施舍而来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趴在杯沿上的比利威格虫。


黑魔王慷慨地告知他今日的差事:担任眼前这场审讯的记录员。


埃弗里懵懂喝下一瓶记忆增强药剂,又接过贝拉用两根手指递来的羊皮纸和笔,很难理解为何自己要承担一支速记羽毛笔的工作。“男孩,睁大你的眼睛,斟酌你的用词,”黑魔王的声音很愉快,“不要错过任何、任何细节——格林德沃先生会感谢你的。”


埃弗里恭顺地抬起头,打量今日的囚犯。格林德沃似乎有过一番梳洗,原本蓬乱的白发向两边梳理整齐,露出棱角尖锐的鼻梁与颧骨。他脸上的细小伤痕将近愈合,其余伤口被遮掩在尚算完整的囚服下。魔法锁链勒入皮肉,衣料下的骨骼被迫凸立,显出嶙峋的形状。埃弗里看向囚犯脚下的镣铐,那是上世纪的麻瓜才会使用的笨重物事。他后知后觉地醒悟,自己的在场与这镣铐相似,是种折辱。


而格林德沃对此毫不在意,他甚至低下头,兴致勃勃地研究这对仿佛从梅林世代遗留下来的老古董。而后抬起头,靠着椅背,双脚交叠向前伸直。镣铐被拖动,锒锒铛铛一通乱响,格林德沃歪着头,在注满恶意的瞪视中懒懒打了个哈欠。


“来吧,汤姆。”格林德沃微笑着看向黑魔王,姿态随意得不像个囚犯,倒像一位验收论文的教授,“让我看看,今天有什么新花样?”


直呼教名显然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挑衅方式。黑魔王脸上虚假的笑容骤然消失,手臂抬起,挥出一连串恶咒。空气不安地颤动,钻心咒漫长而绵密地啃噬着囚犯的骨骼。老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来,身体扭曲着向左歪斜。他的左侧肋骨断掉了。


格林德沃一声不吭。他闭眼调整呼吸,再开口时是一贯轻慢的戏谑:“你冒失得像个麻瓜小子。”


那个词汇无疑更激怒了黑魔王。狂暴的魔法元素在他身侧聚成旋涡,埃弗里心惊胆战,生怕那团黑雾会卷破在场之人的内脏。格林德沃的眼角折出笑纹,他以一种谆谆教导的口吻分享自己身为前任黑魔王的宝贵心得:“汤姆,巫师与麻瓜不同。病痛、恐惧和折磨不足以摧毁一名巫师,你得找出他的珍爱,证明为假,或直接打碎。恐惧不足以培植信徒,你得转嫁他的理想、认同他的傲慢、尊重他的谦卑;服从不足以聚集信仰,你得为阴暗穿上白袍、为偏执找到借口、为疯狂装饰理性——”


“好吧,好吧,魔王先生,我们的大演讲家,”黑魔王那张惨白的脸上青筋跳动,如同灌满岩浆的地脉,“伟大、傲慢、天才、不可一世的黑巫师格林德沃,如今也不过是一条任人宰割的鱼,对吗?不如你来告诉我,你的珍爱又是什么?”


囚犯的目光突然冷淡。他扬起下巴,眯起眼睛,留给审讯者一脸喜怒难辨的漠然。


“你问得太迟了。”他冷冰冰地说。


黑魔王耐心告罄。他将魔杖顶端对准囚犯,“摄神取念!”


“这个咒语曾经帮了我大忙……”格林德沃目光悠远,似乎并没有人正试图搅动他的大脑,“但这不够,汤姆。”他身上突然迸出幽绿色的光爆,黑魔王闷哼一声,猛然收回魔杖,匪夷所思地瞪向他。


“疯子!”贝拉忍不住惊叫,“你给自己用钻心咒!”


“包括邓布利多在内,没有人敢对我摄神取念。”格林德沃语调平稳,“你们的手段不奏效,年轻人。半世纪前,我在刑讯者脚底放上忠于我的厉火,慢慢炙烤他们的灵魂,直到炙烤出乖顺、服从以至于忠诚。不过,”他对着黑魔王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笑,“以你的魔法造诣,多半创造不出这种厉火,对吗?汤姆,你太依赖恐惧了。你用恐惧来维持统治,但最深刻的恐惧却在你心底。这种统治不可能长久。”


白炽灯的光粒像发着烫,在囚犯头顶晕散出炽亮又圆润的光团,如同一种无声的加冕。“真像个国王。”埃弗里抖抖索索地记录,又飞速将这一句话擦除干净。


钻心剜骨的痛苦经由摄神取念倒灌回刑讯者的感知,黑魔王浑身颤抖,与其说因为疼痛,不如说因为屈辱。埃弗里第一次替自己追随的主人感到棘手,眼前的囚犯拥有过于坚韧的心志与不落下风的魔法造诣。无论黑魔王到底要从囚犯身上获得什么,事到如今,躯体的孱弱反而让他无懈可击。


黑魔王难得没有为格林德沃的嘲弄发怒。他沉默良久,将魔杖放在桌上,摆出友好的姿态:“格林德沃先生,我们不如来谈谈合作。你是‘它’曾经的主人,知晓圣器的下落,我和你的理想甚至有重合的部分。只需付出一些与你无用的信息,我便能回报以复仇的机遇和永恒的荣耀。这笔买卖很划算。”黑魔王扯出个僵冷的笑容,“更何况,我还帮你解决掉了邓布利多,你的老对头。最大的障碍已经清除,我们本可以联手扫荡世界,不是吗?”


“学得很快,汤姆。”格林德沃淡淡道,“不如先讲讲,你是怎么‘解决’邓布利多的?”


“这很简单,不是吗?”黑魔王懒洋洋地说,“利用猜忌制造诋毁,利用伪善制造背叛——那样完美的白巫师,有不少人想见证他堕落、残损甚至是毁灭呢。如你所见,人们热爱将神拉入地狱,变成同类。”


“说得不错。”格林德沃第一次露出类似赞赏的神色,“所以,邓布利多拼死保护的蠢驴们——政客、学生甚至是麻瓜,他们背叛了他——邓布利多死于背叛,是吗?”


埃弗里低垂着头。他想说“不”,想谈谈邓布利多军,但他不能。


“魔法部逮捕他,学生怀疑他,家长们质疑他的能力与品格,左膀右臂将他咒死在霍格沃兹天文台。”贝拉幸灾乐祸地讥笑,“主人的追随者为你复了仇,格林德沃先生。”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格林德沃垂下眼皮,看不出喜怒,“我早就告诉过他。”


气氛难得平和,贝拉为黑魔王的拉拢补充证据:“《预言家日报》的记者写了篇报道,她认为邓布利多是一个老疯子,与自己的学生有暧昧关系——哈利·波特,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贝拉眼前的水杯突然炸开,碎片飞溅,险些扎进审讯者的眼睛。埃弗里吓了一跳,贝拉暴怒着掏出魔杖,“你这个疯子,”她将一句话咬得磨牙吮血,“我不介意送你去见一见梅林——”


“坐下,贝拉。”黑魔王若有所思地扫视对面的囚犯,“格林德沃先生,你刚才说,要摧毁一名巫师,得找出他的珍爱,对吗?”


格林德沃合上眼,旁若无人地哼起一首歌谣。


“你对复仇不闻不问,对力量不屑一顾,对野心嗤之以鼻——你把自己装扮得毫无弱点,为什么唯独对一个名字穷追不舍?”黑魔王逼近囚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似乎能直接看穿灯下之人的内心,“你恨他吗?你恨阿不思·邓布利多吗?”


哼唱声微顿。囚犯施舍般地睁开眼,冷冷与审讯者对视:“我说过,没人敢对我摄神取念。”


“那么,你爱他吗?”黑魔王将声音放得异常低柔,“你爱他吗,盖勒特·格林德沃?”


埃弗里惊得折断了手中的羽毛笔。

 


3

据魔药学论文提交时间还有十八小时。羊皮纸上未着一字,埃弗里烦躁地丢开笔,抓着头发无声哀嚎。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道格拉斯·埃弗里,霍格沃兹七年级在校生,十七岁的未成年巫师,受到黑魔王的秘密委派,负责打探前任黑魔王格林德沃与前校长邓布利多之间是否存在亲密关系。这一任务已足够匪夷所思,更何况黑魔王委派任务时并未考虑到即将到来的期末大考。无论他如何向斯内普解释,校长先生兼魔药学教授仍然只有一句话:交论文(五卷羊皮纸及以上),或者挂科。


受到前几日那场审讯的启发,埃弗里选择的论文题目是《无杖咒增强药剂的可行性探讨》。事实证明,这个选题不仅偏门,而且异想天开。他几乎翻遍了图书馆,甚至申请进入了禁书区,可用的参考文献还不够编满一段综述。


埃弗里给自己塞了两颗柠檬雪宝。他决定做点别的事情冷静冷静,比如去马尔福庄园碰碰运气。毕竟挂科不外乎重修,而任务失败却可能被送去见梅林。


那日的审讯再次劳而无功。格林德沃拒不配合,至多抬起眼皮反问黑魔王:“汤姆,需要我帮你回忆杀戮咒的原理吗?”后来他身上的伤口莫名开裂,如同一句被血浸透的骷髅。囚犯对着虚空露出微笑,似乎死神的车架已近在咫尺。


他越是欢欣鼓舞地迎接死亡,黑魔王越不愿轻易放过折磨对方的权力。审讯进行到如今,已沦为两任黑魔王之间耐性、心智与魔法造诣的较量。埃弗里甚至觉得,比起那个神秘问题的答案,黑魔王更在意自己能不能赢过他,尽管那位对手已失去魔杖、青春、健康的躯体与傲视欧洲的高深魔力。人类的灵魂如此易碎又如此不可摧折——很奇怪,他未能在辗转复生的黑魔王身上领悟到这一点,却能对一位油尽灯枯的百岁老人心存戚戚。


推开逼仄囚室的木门时,埃弗里已平静许多。母亲或许是对的,他想,加入食死徒的确让人深受磨炼。


格林德沃正靠在漆皮脱落的墙边,对着落在窗台的一线天光端详手中的泪瓶。尖椎形瓶盖,金色纹样勾勒的玻璃瓶身,埃弗里认出那是一只他献给黑魔王的战利品。囚犯看得全神贯注,甚至吝啬于给拜访者一个问询的眼神。埃弗里走进屋内,将魔杖悬在那只泪瓶上:“荧光闪烁。”


银白的微光驱散昏暗,泪瓶中的思絮仿佛受到惊动,在瓶壁间不安地游来荡去。埃弗里低声说:“我会请他们给您一盏灯,先生。”


格林德沃这才抬起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涣散片刻,才聚焦在眼前来人的脸上。“如果我计划逃跑,”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就会抢过这根魔杖,杀掉你。”


埃弗里张口结舌,分不清这是玩笑、挑衅或是提前告破的阴谋。囚犯露出微笑,似乎被他的笨拙取悦,又伸出枯瘦的手指将魔杖顶端轻轻推开,“安心吧,男孩。这世界无聊透了。”


他将泪瓶收在掌心,用指腹慢慢摩挲,目光却越过窗格,落在窗外的石墙上。日光斜斜下落,为屋檐缝隙间的杂草复刻出斑驳剪影。影子在石墙上无声地摇曳,为笼中之鸟带来风的讯息。囚犯看得入了迷,也不知在看草、看风、看不可复得的自由,或是要穿透重重叠叠的石块,看向更遥远的别处。


埃弗里莫名不愿打扰眼前的老人。他在桌子边坐下,与囚犯一同看向窗外,盯着石缝间的苔藓发呆。


许久,格林德沃突然问,你见过他的坟墓吗?


这道声音突兀响起时,埃弗里正在回想无杖咒的施放原理。他花了十秒反应那个代词所指何人,又花了一分钟回忆数月前黑湖边的葬礼,“邓布利多葬在霍格沃兹,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与棺椁,不远处是湖水与禁林。”人鱼在湖底歌唱不知名的歌谣,月下漫步的人马谈论着月相、星轨与不可捉摸的命运;常有学生献上花环,满天星簇拥着百合、虞美人或白玫瑰,将悲伤具象得凄美又圣洁。


“他会喜欢的。”埃弗里低声补充。


白墓是一个不可损毁也不可收回的符号,一位宽和、睿智、仿若无坚不摧的伟大巫师就此沉入历史,成为一段魔法时代不可缺少的注脚。埃弗里不受控制地为前几日贝拉对白巫师的污蔑而愤怒:“邓布利多没有被所有人背叛。很多人思念他。很多人崇拜他。很多人爱他——即使在魔法部与斯莱特林。”


格林德沃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的眼睛,“包括你在内吗?”不等男孩回答,他又问,“你为什么追随里德尔?”


那目光落在脸上,像一种无声的审判。埃弗里感到恼怒又难堪,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说:“黑魔王是纯血家族的未来。”


“意思是,你们想用屈辱的服从、虚伪的敬畏,去交换一份虚张声势的荣耀与权威,对吗?”老人微笑着,眼底却写满不留情面的讥嘲,“也许邓布利多算不上一位好教授。我原以为,作为半世纪前那场决斗的胜利者,他至少会教导你们,附庸于他人的理想都是狗屁。”


埃弗里不快地皱眉。


老人又问:“你还没有见过夜骐,对吗?”


埃弗里垂着头默不作声。


“1899年夏天的快要结束时,我第一次看见了夜骐。”囚犯收回方才那一瞬间的凌厉,目光重新变得深远,“那时我见证了一场不愿见证的死亡。我匆忙离开时,在山谷河流沿岸发现了它。它隐没在树荫中,骨瘦如柴,有龙的头颅、马的四肢与和蝙蝠的翅膀,皮毛又滑又凉,像半化的冰块。那模样不怎么讨喜,却让我升起一种无来由的好感——可能因为它可以带我远远离开。但你知道吗?一旦看见夜骐,一切都将与往日不同了。它象征了死亡的确凿无疑与不可挽回,是一位信使,一个证据。每当看见夜骐,你就会想起自己能看见它的原因。某位死者帮你渡过无知的河流,却让你永远无法再回到岸边。男孩,给你一个忠告:你对理想的热忱远远不能承受失去。在能看见夜骐之前,离开那道河岸。”


埃弗里心中升起难言的怪异,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囚犯消瘦到病态的侧脸。难道黑魔王也会脆弱吗?他想,难道黑魔王也曾经历过失去的痛苦吗?


“我知道里德尔让你来做什么。”格林德沃平静地说,“如果你能为我带来你所谓的‘战利品’——尤其是那个木盒,我或许愿意讲述一些往事。”


至此,这场几乎单方面的对话被宣告结束。埃弗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被囚犯牵动着思维与情绪,如同几次落败的黑魔王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出于自身安危考虑,他没有立刻答应这一谈判条件。离开囚屋之前,埃弗里突然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他回头问道:“您为什么不用魔杖就能施放钻心咒,格林德沃先生?”


18世纪魔咒学专家威廉姆斯·阿道夫认为,如果将魔法比喻成弓箭,魔力就是箭矢,而魔杖是弓、魔咒是靶心。魔杖与魔咒的原理,是将无序的魔力引入既定轨道,以保证箭矢能准确无误地射中红心。“无杖咒本质上是魔力失控的常见形式,”阿道夫在其著作《魔咒学基本原理》中写道,“我们可以用它来证明‘魔力天生’,却无法推论出‘魔力有序’。”


——然而在两日前的审讯中,格林德沃准确无误地对自己施放了无须魔杖的不可饶恕咒。


格林德沃微微侧头,似乎为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感到诧异。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埃弗里快要因尴尬而落荒而逃时,老人终于开口了。


“啊,你需要漫长的、枯燥的、日复一日的练习,”他慢吞吞地说,“以及一个非常、非常憎恨的人。”


次日傍晚,埃弗里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提交魔药学论文。他结合魔咒基本原理与格林德沃提供的宝贵经验,从“情感驱动靶向”的角度切入论述,终于赶在第二个日落之前涂抹完了五卷羊皮纸。


“按照这篇文章的观点——我姑且称它为文章,”斯内普总能用面无表情表现出深刻的鄙夷,“快乐药剂能增强无杖守护神咒,愤怒药剂能增强无杖钻心咒,是吗?”


埃弗里几乎要将头埋到胸口:“理论上讲,存在这种可能……”


“那家务类咒语呢?”斯内普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打算发明出勤奋药剂吗,埃弗里?”


梅林的胡子,埃弗里绝望地想,又要挂科了。


斯内普严厉地盯了他一会儿,神色逐渐缓和:“你的论述方向有理论价值,道格拉斯。问题在于,你试图用虚假去替代真实。情感无法伪造,药剂或许能制造情绪,却永远无法贴近灵魂。一切情感——快乐,痛苦,悲哀,愤怒,以至于爱——都攫取于活生生的灵魂。魔力依靠的是从灵魂中榨取的能量,永远不要妄图想象捷径,如果你不想抱憾终身的话。”


埃弗里惊愕地抬起头,那一瞬间他好像在校长眼角看见了一滴未流出的泪。他眨眨眼睛,那滴泪却已经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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