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多玛的鲸(下)

7

黑魔王皱起眉,囚犯的妥协过于突然,似乎有什么无法控制地偏离了轨道。他挥动魔杖,收回冥想盆,索然无味地说:“好了,格林德沃。浪费的时间够多了。让我们回归主题:它在哪里?”


格林德沃却莫名恢复到了几日前的模样,傲慢,高高在上,不可摧折。他甚至比五日前更坚固,像是借着被打碎的契机,用某些古老又难以理解的力量重铸了血肉与灵魂。“我其实很好奇,”他怜悯地望着审讯者,“为什么要一直问我这个问题?事实上,我从未真正拥有过它——得到不等于拥有,拥有不等于荣耀。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对吗?啊,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黑魔王扯扯嘴角,干脆利落地举起魔杖:“摄神取念!”


囚犯没有再次自戕,不知是被接连数日的折磨耗尽了魔力,或是椅子上的抑制咒起了效用。他安静坐在那里,微笑着闭上眼睛,似乎已放弃抵抗。


黑魔王顺利侵入囚犯的心灵。他不着急解开谜底,时间充裕,足够他仔细品味羞辱手下败将的快感。眼前光影变幻,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他看见两个并肩坐在溪边的青年,毛茸茸的脑袋亲密地靠在一处,发丝相混,不分你我。


“真不懂魔法部为什么要用登记的办法管理门钥匙,这太蠢了。”金发青年不满地嘟嘟囔囔,“他们为什么不能给门钥匙加上点别的东西?比如——一个口令?”


“好主意。”赤棕发色的青年轻轻微笑,“或许有人认为,健忘远比繁琐难以控制。不过,该怎么增添一个口令呢?我曾尝试将门钥匙上的定位咒改成寻路咒,使用者可以跟随指引走向目的地,而不是被时空旋流拍在地上,那样太缺乏旅行的乐趣啦——你看,就是这样。”


棕发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花纹繁复的菱形挂坠,举起魔杖,低不可闻地念诵咒语。挂坠亮起淡金色的光,有种暖洋洋的牵引力。


“不过,这种咒语的适用性不太乐观。”青年小幅度地皱了皱鼻子,“测试还没有完成,但我估计它的距离效度无法超过一百英里。也就是说,如果你在一百英里以外,就不能用它找到我啦。” 


金发青年向后仰倒,躺在草地上。“找到你并不需要借助魔法,阿尔。”他懒洋洋地说,“至于设置口令,不如用辨识咒、赤胆忠心咒叠加上阿拉霍洞开……还有变形咒,把我们俩之外的人都变成青蛙和比利威格虫——或者地精?这个主意怎么样?” 


“算不上好,盖勒特。”棕发青年也仰面躺下,侧过头无奈地笑。伙伴不快地瞪眼,他连忙轻声安抚,“不过,给无生命物体施加赤胆忠心咒,这个主意妙极了。你真是个天才。” 


十六岁的盖勒特·格林德沃撇撇嘴,又有些得意地翘起唇角。阳光澄澈,树叶反照溪水,波光粼粼。他们很久没有再讲话。 

 


埃弗里仍尽职尽责地站在囚犯身边。格林德沃似乎想起了一些很好的事,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黑魔王忽地嗤笑一声,冷冷嘲讽道:“我快吐了。” 


囚犯挑起眼缝,虚虚瞥了审讯者一眼,又闭目陷入回忆。黑魔王彻底失去耐心,他将魔力倾注在杖尖,狠狠搅动囚犯的脑海。而想要的答案并未出现,视域里只有霍格沃兹的高塔,和两个共同下坠的老人。他感到一股深刻的羞辱,果断终止了摄神取念,打算用杀戮咒之外的所有恶咒折磨囚犯的躯体和灵魂。这时他听见贝拉的惊叫:“你做了什么!” 


埃弗里愕然地看着囚犯,他身上闪烁着一层银蓝色的幽光,柔和地泛出暖意。黑魔王似乎想放下魔杖,但某股奇异的力量坚韧而不容反抗地绑住他的手。脑中突兀一痛,像是被一根极细、极细的针穿过颅骨,那是摄神取念生效的症状。囚犯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脊背拱起眼角带泪,发丝都摇摆着愉悦的弧度。“老朋友,我们是天生的对手。”他乐不可支地喃喃自语,“你我之间保留着多么惊人的默契啊……” 


黑魔王愤怒又惊恐,他仇恨地盯着放声大笑的囚犯,似乎在思考哪种恶咒最能施以痛苦。 


“为什么不把这段回忆装进泪瓶,汤姆?”囚犯终于收起笑声,扬起下巴,以一种抑扬顿挫的音调咏叹道:“我们都知道还有其他方式可以摧毁一个人,汤姆。我承认,仅仅取你的性命,不会让我满足——” 


埃弗里心惊胆战地退到墙边,他听出囚犯似乎在复述黑魔王记忆中的某段话。这种透彻的悲悯、这种永远站在“我们”立场上的游刃有余,很难不让他想起某位白墓里的死者。黑魔王不再忍耐,他默不作声,一道又一道恶咒打在囚犯身上,钻心剜骨、四分五裂、粉身碎骨、万弹齐发——囚犯身上瞬间迸裂出数道伤口,血液汩汩流出,木质地板的缝隙间蜿蜒出曲折的红痕。而囚犯全然不顾。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费力又清晰地说:“你认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糟糕,是吗?汤姆,邓布利多说得不错,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理解有些事情比死亡糟糕得多,这是他作为教授对你最为诚挚的教诲……即使更换姓名、制造恐怖、掌控权力,你仍有太多事情无法理解……正如你无法使用守护神咒,也无从知晓守护神咒的神秘力量……” 


黑魔王此时看起来像一头暴怒的野兽。他尖利的瞳仁变得赤红,尖厉刺耳地宣告:“哈,你要谈论爱,是吗?够了!你和邓布利多一样愚蠢、自大、虚伪、堕落!我可以用所谓的爱来摧毁你,并且正在这么做!爱根本不存在,爱只是无用又不可救药的卑鄙幻觉——” 


“是吗?看来你已经懂得爱可以用来摧毁,这很不错,你是个好学生,汤姆。”囚犯宽容地颔首,“但你不懂——摧毁的反面是建立……爱能多么猛烈地将人毁灭,就能多么深刻地将人塑造……你的灵魂将永远虚弱,汤姆——不,伏地魔先生……” 


黑魔王高高举起魔杖:“阿瓦达索命!” 


囚犯却突然挣开束缚,敏捷地跳下椅子,用四处飞溅的碎木块挡过了这次攻击。而后他闪身躲过第二道死咒,轻巧夺过埃弗里的魔杖,对着审讯席上的众人施放了大范围的昏昏倒地,又在身前划出一道熊熊燃烧的蓝色厉火。火光映照着他苍白至极的脸,埃弗里看见囚犯正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高瘦的身躯剧烈颤抖着。 


“男孩,”囚犯毫不在意地抹去嘴角的血,拿出口袋里一根熟悉的鲸骨,朝他愉悦地微笑,“索多玛的囚徒会说什么?” 


埃弗里愣愣摇头。


老人将魔杖还给他,眷恋地低头:“Never turn around.” 


光线剧烈地扭曲,囚犯身形一晃,从他眼前消失了。

 


8

“盖勒特?”


阳光刺目,微风像绒毛,挠动熟睡之人的睫毛与耳蜗。格林德沃的手指颤了颤。


“盖尔?”


脑海中一片混沌,格林德沃费力眨动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昏黄的光晕。他很疲惫,从躯体到灵魂,甚至生不出抬动手指的力气。谁在喊他?他迷迷糊糊地想,还有谁会这样喊他?


“盖尔,醒醒!”


格林德沃猛然睁眼,看见木板与枯草铺就的尖矮屋顶。窗外,树叶簌簌摇动,还未蒸发的露水在叶片上欲滴未滴。阳光尽情洒落,照得那棵树上像结满了绿色的宝石。


格林德沃茫然坐起身,他似乎听见了阿不思的声音。


左侧的草堆微微颤动,他呼吸一窒,缓慢转头,正好撞上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它们柔顺地蜷曲着,被睡眠打理得蓬松又慵懒。青年背对着他,轻轻摇晃身侧酣眠未醒的同伴。


“再睡一会,阿尔。”金发青年口齿不清地呢喃,闭着眼睛将恋人拉进怀中,“或许应该让你更累一点……”


阿不思挣扎不开,伸手去挠他的痒:“不行,我们得赶紧回去——阿不福思会发现的。”


盖勒特烦躁地“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坐起身,边整理衣服边朝青年瞪眼:“总有一天我要把那小子变成山羊,扔进他的宝贝羊群里,谁也别想把人找出来!”


“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否则他会冲进巴希达家里把屋子掀翻。”阿不思笑着说,“好啦,盖勒特,想点开心的事情——我们的门钥匙试验好像成功了,你有想旅行的地方吗?”


格林德沃看见两位青年从稻草堆上站起来,推开谷仓的门,肩并肩走进白光翻涌的晴日。那时他们有鲜妍的外貌、健康的躯体、张扬的梦想,对彼此毫无保留的崇拜与信任,以及仿佛无穷无尽的夏天。太过遥远的青春岁月,远得如同一场梦境。


格林德沃站起身,跟随他们走上河岸。阳光洒落,不可阻挡,苍穹下万物光明。


他记得这一天。


五步以外,两个年轻人正在讨论门钥匙的目的地。阿不思做了一些提案,比如格林德沃庄园(“老头子会把我捆起来锁进地牢”,盖勒特说)、德姆斯特朗魔法学院(“雷奥教授会感谢你,邓布利多先生,他一直想把我送进监狱”)或者大炼金术士尼可勒梅所在的巴黎(“你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老头感兴趣?!”)……


格林德沃觉得有些荒谬,为这记忆的细致生动,也为这陌生的熟稔与无法复制的天真。势力最盛时,他曾以为自己能毫不留恋地将所有跨不过厉火的人与事埋入灰烬,成为滋养他宏图伟业的一抔泥土。但一个世纪后,他发现自己竟能将本已抛弃的寸寸复原,似乎被否认的不是过去,而是试图否认过去的自己。


青年走近两栋相邻的小屋,借着树干的遮挡吻别。格林德沃跟随十六岁的自己走进巴希达家的小院,看着他直奔二楼卧室,翻找出珍爱的纪念品:一根包裹在橡木盒中的旧鲸骨。格林德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年轻的盖勒特即将翻窗跳入阿不思的房间,那时青年正低头阅读麻瓜诗人的诗歌:“我的诗只是一座墓地/埋着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你的真容被诬作诗人的疯狂/一支过甚其辞的古歌……”他会跳入屋中,将诗集扔开,扣住恋人的后颈,与他接吻。


“它来自埃及,”盖勒特拿出鲸骨,“瓦迪埃尔西坦沙漠,你听说过吗?”


“在神奇动物学家的一本游记上读到过。”阿不思用手抚摸断骨上深深浅浅的斑纹,“你想以它的故乡为目的地吗?”


“我想带你去沙漠看望它。”盖勒特拥住青年的腰,握着他的手,拿出魔杖。他们一起为鲸骨施加咒语,细碎光点从魔杖尖端涌出,如同一湾小小星河,被以星辰为食的宇生古兽吞入腹中。


“一头搁浅的古鲸,血肉随海水逝落,骨架却成为化石与日长存——死神没能收回一切,时间赋予死亡以崇高的美感。”阿不思兴致勃勃地遐想,“的确很值得一看,盖勒特。”


“啊,阿不思,我向来不如你富有诗意。”盖勒特若有所指的说,“你不觉得它更像是沙漠的囚徒吗?比起陆地,我想它更愿意回到海洋,至少海水可以去往任何地方。或许我们可以为它争取自由。”


阿不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流动可以抵达广袤,静止也能创造深刻。我们不能帮那头鲸定义‘自由’,盖尔,那样太过傲慢。”


“好吧,”盖勒特语带讽刺,“如果你认为回归广阔是一种傲慢的话。”


阿不思没有再争论。“口令呢?”他生硬地转开话题,“我们要用什么口令?”


“自己决定吧,哲学家。”盖勒特背对着他倒在床上,“等你能离开的时候再告诉我。”


阿不思叹了口气,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诗集,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指给他看:“这个怎么样?”


盖勒特不情不愿地转头,先盯了一会儿青年修长的手指,才慢慢移开视线,默读那两句诗:“为了爱你我与时光争持/他摧折你,我将你重新接枝。”


“我会去的。”阿不思的眼睛里盛满广袤的海水,“我会与沙漠对抗,与时间对抗,我会用力争取自由。别生气了,相信我好吗?”


回忆之外,金发青年正爬上一棵年老的甜樱桃树,借助枝干反弹的力道跃入房中。透过半开的玻璃窗,格林德沃看见他们正热烈地亲吻,像麻瓜戏剧里夜半私会的蒙太古之子。他突然不想再看下去,转过身,沿着小镇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骗子。他面无表情地想。


路上空无一人。他穿过爬山虎垂落的狭窄巷道,路过无人光顾的邮局,走进教堂后静悄悄的公墓。记忆还算清晰,他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想看望的那座坟墓。格林德沃停下来,拿出魔杖,为阿里安娜·邓布利多献上一捧白色的花环。


他在墓前静静站了一会儿,而后将魔杖举在眼前,一寸一寸地打量。山杨木的杖身,雷鸟尾羽的杖芯,看起来像是未经雕琢的象牙。这是他十一岁时获得的第一根魔杖。那时,柜台后的老人探究地打量他:“你是个天生的决斗者。”


格林德沃收回魔杖。老人是个不错的预言家。


他穿过墓地,回到河边,沿着河岸逆流而上。河流反照阳光,云层亮到透明,整个世界几乎只剩下苍茫刺目的白色。河岸长得没有尽头,他用手掌遮在额前,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白光终于退却,他看到一汪宁静的湖水,与伫立在湖畔的大理石坟墓。


格林德沃顿在原地,与它静静对视了一分钟,才抬起脚,一步一步走到墓边。


“啊,你在这里。”他干巴巴地说。


白色墓碑上只雕刻了长眠者的姓名与生卒年:阿不思·帕西瓦尔·伍尔弗里克·布莱恩·邓布利多,1881-1997。相对于邓布利多的身份与成就,这块墓碑太过朴素,或许因为格林德沃没有真正见到过它。


格林德沃拿出魔杖,为死者送上一堆糖果。“希望你老年时不会那么嗜甜,”他靠着墓碑坐下,“‘蛀牙的邓布利多’,这个绰号听起来不太像话,对不对?”


摊开手,鲸骨凭空出现在掌中。格林德沃用指腹慢慢摩挲这枚门钥匙,语气里有种轻佻的落寞:“这里是Limbo,传说中的迷离幻境,对吗?我启动了门钥匙,却没有抵达西坦沙漠,而是回到了1899年的戈德里克山谷——我的运气实在不太好,竟然死在了时空旋流里……真是愚蠢的死法,希望我的尸体没有被绞成碎片……”


飞鸟划过湖水,涟漪向树林的方向层层延宕,湖底隐约传来人鱼的歌声。许久,格林德沃才又重新开口:


“我似乎应该感到荣幸——竟然猜对了你更改过的口令。逃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我活得够久啦,阿不思。我只是想回西坦沙漠看看。我想知道答案。在漫长的分别中,你有没有拜访过那头鲸?有没有那么几个瞬间,你想从困住你的那种生活中逃出来——啊,我想你不会喜欢‘窒息般的’这个词——有没有这种时刻,你不再把1899年的夏天当作是一个错误,一颗终将拔去的智齿;你看着这根鲸骨,忽然生出对生活无法自抑的怀疑与质问,甚至后悔当初没有与我一走了之……我的确这么期待过,阿不思。我想象过回到鲸骨大陆,发现你曾站在那里,似乎那样就可以摘取一种迟来的胜利。”


他托着腮,凝目望向不远处的霍格沃兹,一座群山环绕中的城堡,塔楼耸入云端。他不知阿不思奉献了半生的学校是否这个模样,只能凭借魔法史中的描述粗糙地想象它、建造它。


“我的确这么期待过。”他喃喃自语,“但我猜对了口令。‘索多玛的囚徒’,因回头而化为盐柱的愚人……多么精准又直白的提示啊。设定口令时,你在想些什么?好吧,让我猜猜……你想,有这么一句话,足够象征过去、足够铭心刻骨、又不会让你轻易动用这枚钥匙。那就是:‘不要回头’。每当看见这根鲸骨、每当想起曾经的意乱情迷、每当生出可耻的动摇与悔意,这句口令都会绑住你的手脚,从头顶浇下一盆冰:永远不要回头。勇敢与懦弱,自由与静止,欲望与欲望的克制——多么优容的一句咒语。精妙极了,阿不思。你依旧擅长编造谜语,就像年轻时那样。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夏天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你把它当作一种无可遁逃的命运。任何事情,好的、坏的、祝福的、诅咒的,都装在名为命运的口袋里。你像往常一样,走在戈德里克山谷的河岸边,然后命运突然就降临了,没有预兆,不可阻挡,你被它砸得晕头转向,浑浑噩噩地走进即将毁灭的城池——直到她的死亡唤醒了你。它说:挣脱命运,拿回自由,不要回头。


“自由——好吧,我要谈起我们的分歧了。不可否认,我曾憎恶过你对于生活的宽容。我想让你获得自由。你说过,流动抵达广袤,而静止创造深刻,那时你对自由的定义破坏了你在我心中的塑像。我以为我们应该是一致的:鄙夷平庸,厌恶平静,怀疑秩序,向往征服。一个世纪前,向我们敞开的世界是多么广阔啊!它腐朽、混乱、萧条、缺少信仰,又因而孕育着天翻地覆的可能性。我以为我走在为你争取自由的道路上——至少我的初衷包含了这重目的。


“如你所说,年少的我如此傲慢,轻易便垄断了自由的定义。傲慢是我的本性,阿不思,正如谦逊是你的本性。你对所有未知保持礼貌的好奇心,对所有选择投以理解的注视,所以你比我更早地选择了真正的自由——看清所有不自由后依旧能维持自我的那种自由。


“好吧,老朋友,”他微笑看向墓碑上的名字,“你最终还是说服了我。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自由,我无法假设所有人都会选择我所定义的那一种,不能将一半人的自由变成另一半人的诅咒——不过,你依旧无法否认,阿不思,‘为了更伟大的利益’,我们有时需要用一些摧毁来换取建立。我想,在你漫长的圣人生涯中,也难免面临过这样分裂灵魂的抉择时刻。那时你会想起我吗?你会想起我们曾经的理想吗?”


“阿不思,我终究比里德尔富有品味,对吗?至少我懂得秩序与建立,而非沉迷于恐怖与摧毁。至少我懂得爱。”眼皮发沉,格林德沃慢慢闭上眼睛,“爱竟然可以是忏悔。我最终理解了这一点,这是你的死亡给予我的神迹。当我重温你的痛苦,竟然会忏悔自己曾带来这样的命运。不该是这样……我们或许会无可避免地步入命运,或许必将面临难以挽回的分歧,但你不该承受这样屈辱的痛苦。自由应该带给人快乐,而非痛苦。”


“我很抱歉。”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很抱歉,阿尔。”


太阳升到最高处,白光炽盛,虫鸣埋伏四方,不知疲倦。格林德沃躺在墓边的草地上,静默许久,突然开口说:“我讨厌夏天。”


此时他仿佛这方天地的造物主,几乎瞬息间,夏日无声退却,树叶簌簌落下,又沉入泥土。云层覆盖天幕,他鼻尖落下第一片雪花,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长夜已至,大雪笼罩四野,远处的城堡亮起灯光,落雪拖曳出坠星般的轨迹。格林德沃将手枕在头边,靠着白墓,宁静地入睡了。

 

9

1999年,被伏地魔及其爪牙破坏的魔法界秩序基本重建,新选举的魔法部开始着手清算战败的食死徒。五月,对食死徒的第三波集体起诉在英国魔法部审判司开庭,第二百五十八号战犯、道格拉斯·埃弗里的名字赫然在列。


针对埃弗里的指控包括:参与黑巫师阵营,对包括霍格沃兹师生在内的巫师发射不可饶恕咒。埃弗里本人对以上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考虑到埃弗里并未造成死亡事件及其加入食死徒时的在校生身份,魔法部判处其一年有期徒刑,服刑地点为阿兹卡班。


埃弗里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果。法槌即将落下时,他突然开口道:“司长先生,我想为两位死者做出辩护。”


厅中响起窃窃私语。新上任的审判司司长茱蒂丝·加西亚严厉地盯了他一会儿,而后抬手压下众人的议论:“允许辩护。”


埃弗里慢慢坐直身体。


“我要为西弗勒斯·斯内普辩护。”他说,“根据波特先生的证词,斯内普受邓布利多委派,潜入伏地魔阵营卧底多年。伏地魔控制霍格沃兹期间,暗中潜伏的斯内普曾多次主张放弃教授不可饶恕咒,且因此引来伏地魔的不满与申斥。我认为,斯内普先生始终为霍格沃兹师生提供着力所能及的庇护,他是一名勇敢的战士,一位伟大的校长。我建议魔法部澄清舆论对斯内普的怀疑与诋毁。此外,我有证据证明,斯内普曾试图放走马尔福庄园中的一名重要俘虏——盖勒特·格林德沃。”


场中一片哗然,加西亚的脸色逐渐严肃,埃弗里在她开口之前抢先道:“我还要为盖勒特·格林德沃辩护。在被俘虏期间,伏地魔曾对格林德沃施以严刑,试图逼供长老魔杖的下落。在长达五日的审讯中,格林德沃从未屈服。”埃弗里顿了顿,“他似乎在保护邓布利多校长的坟墓。”


有道惊异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埃弗里回望过去,朝原告席位上的救世主轻轻颔首。


“无可否认,格林德沃以一己之力打乱了伏地魔的计划,为正义阵营的反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他说,“我认为,历史应改写对盖勒特·格林德沃的评判。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展现出了令人敬佩的勇敢与忠诚。”

 


审判告一段落,加西亚最终为埃弗里争取到了一年的缓刑——额外条件是,协助魔法部找到格林德沃的遗体。


格林德沃已死,埃弗里在他的厉火忽然熄灭时便领悟到这一点。原本怒不可遏的黑魔王在火焰消失的那一刻突然冷静下来——“无用的爱。”他对着废墟般的审讯室嘲弄地嗤笑,大步摔门离开。


埃弗里留下整理残局。囚犯带来的惊涛骇浪慢慢冷却,他用复原咒修补四分五裂的桌椅与化为焦炭的地板,突然发现一个疑点:格林德沃该如何挣脱开魔法捆索?他已那样虚弱,魔力所剩无几,更何况椅子上还留有咒语——不对,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座椅的残骸,那上面并没有抑制咒的元素痕迹。物理损坏无法终止咒语效果,唯一的可能是:这张椅子上原有的魔法被抹去了。


他愣愣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斯内普。校长先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个瞬间,他与校长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埃弗里向魔法部提交了补充证物:当年审讯室的座椅残骸,以及格林德沃的审讯记录。一个月后,他在两名傲罗的陪同下前往埃及内陆的西坦沙漠,这是他从回忆中挖掘出的、格林德沃最有可能的埋骨之地。


在这片荒凉沙漠上,一头古鲸的尸骸并不难找,甚至堪称瞩目。他们在抵达埃及的当天便降落到了沙漠深处,那里有一具蜿蜒数十米的巨大骨架,一半埋在沙中,一半仍倔强地向天空耸立。在左侧鳍骨不远处,两位傲罗挖出一具被风沙掩埋的成年男性尸骸。他的手掌边有一根尖椎形的断骨。


格林德沃死前似乎经历了一场恐怖的狂风,许多骨骼都被吹得错了位。堪堪将这具尸骨拼凑规整,埃弗里发现死者遗失了一根肋骨。


他拾起地上那根鲸骨,用变形咒重塑为恰当的模样,轻轻放进死者的胸腔。


 

END

 

注释:

1、埃弗里名字的首字母是DA(食死徒的身邓布利多军的魂),反过来是AD。格林德沃对埃弗里的善意与此有关。  

2、第一章:“背靠背的字母G”,借鉴了《通信集》中GG的落款,代表FOR THE GREAT GOOD与Gellert Grindelwald。“For GG”是我认为AD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3、第三章:关于论文,按照时间线此时的魔药学教授应该是斯拉格霍恩,我们假设斯教开的是必修大课而斯拉格霍恩开的是专业限选小班课好了……无杖咒理论部分是私设。  

4、第四章:  

1)诗句原文:All in war with Time for love of you / As he takes from you, I engraft you new. 出自莎士比亚sonnet 15。

2)埃弗里的魔杖与麦格教授的魔杖是同一种杖身,冷杉木杖身,适合“耐性和意志坚强的魔杖主”。  

3)Confundom Revelio是私设的复合咒,混淆+显形。  

4)索多玛城的典故出自《旧约》。有首粤语歌叫《情迷索多玛》,还蛮好听的。  

5、第五章:邓布利多七次厄里斯魔镜的时间点:决战前、决战后当晚、升任格兰芬多院长、升任霍格沃兹校长、伏地魔崛起前期、凤凰社时期,最后是《魔法石》里的“羊毛袜子”。  

6、第六章:

1)伏地魔逼格林德沃道谢的桥段参考了《火焰杯》里他和哈利的决斗。  

2)原著对邓布利多尸体的描述是“四肢摊开,手脚折断”且嘴角流血,可见无人为其施展减震咒。本文用了相对温和的私设。

7、第七章:  

1)邓布利多对门钥匙的改良参考了《死亡圣器》中的熄灯器。  

2)格林德沃所复述的是邓布利多与伏地魔战斗时说过的话。

3)守护神咒反弹摄神取念的设定是私设,电影里哈利用的是盔甲护身。  

8、第八章:  

1)诗歌“我的诗只是一座墓地……一支过甚其辞的古歌”出自莎翁sonnet 17,主要参考了梁宗岱先生的翻译。  

2)格林德沃的魔杖是私设,山杨木魔杖有优秀的魔咒能力,其主人是“命中注定的决斗者”,通常意志坚强、目标坚定,容易受到探索和新秩序的吸引,是一种革命者的魔杖。雷鸟尾羽力量强大,尤其适合变形师。山杨木纹理细腻,色白如象牙,与官方设定中的“枯树枝”形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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