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GAD2023年刊新春20h】11:00 羽蛇眼绒如是说(上)

*ggad小年轻的南美历险记。本文的地理环境、人文风俗等设定存在大量虚构。全文约3.1w字,分两章发。

*祝大家新春快乐!


01

      后来盖勒特回想起与阿不思·邓布利多在南美的偶遇,总错觉那是个很不真实的瞬间。彼时他受了伤,丢了武器,浑身酸麻,被几个头顶黑白羽毛的红皮肤土著胡乱捆在被点燃的简陋祭坛上。盖勒特从不怀疑自己能解决这场莫名其妙的灾祸,但就在他冷静思考还有多久才能恢复施展无杖飞来咒的力气、又该以何种顺序做掉眼前这群麻瓜的时候,一滴雨突然掉落下来,砸在他的眉骨上。密密匝匝的雨幕便在这瞬间笼罩了整片林间空地,盖勒特呛咳着仰起头,看见一朵铅块般的乌云正襟危坐地悬挂在头顶,将天地晕染为线条扭曲的色块。他的魔杖也终于应召唤而来,懒洋洋地穿过雨幕,被斩断的水滴截面中映照出湿润的灌木、低飞的鸟雀和云翳弥散的天空。身上的藤蔓缓缓松开,盖勒特握着杖柄,注视那个身材高瘦的红发青年从雨中走出,背对着他,用一把耳熟到可恨的嗓子吐出一连串不知所云的克丘亚音节。等头领模样的异族人接过某样东西,示意祭台下的人群向两侧散开,青年才转过头,轻声问他:“能走吗?”

      盖勒特别开脸,站起身,飞速给自己施了几个愈合咒,而后攥住对方的手,一声不吭地走出人群。胸腔里跳动着一只发烧的兽,在肋骨之间凶猛地碰来撞去,他受到这鼓点的蛊惑,快步走过装饰着野兽头骨的棚屋、熏烤鳕鱼干的烤架、堆放木薯的晾晒场和一小片甘蔗林。最终他们跑了起来,村庄与人声都在身后飞速倒退。雨已经停了,南半球热辣的夏日仿佛笼盖四野的巨型泡沫,黏黏腻腻地将他们包裹其中,空气中飘浮着棕榈叶的香气。脚下的草地并不泥泞,他们旋风一般掠进另一片寂静丛林,河边漫步的水豚惊慌失措地逃开,空出洒满银色阳光的河岸。盖勒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箍着青年的肩撞在树干上,盯着对方紧抿的嘴唇看了几秒,吻了上去。

      空气碰撞出闷闷的爆裂声,他还没有触碰到另一片嘴唇,臂弯里的人已消失了。盖勒特挑了挑眉,转过身,赭红发色的青年目光沉静地站在咫尺之外,魔杖尖端指向他的喉咙。青年轻轻转动手腕,无形的魔法微粒穿过全身,盖勒特并未反抗,任由它们洗消变形术的痕迹,一头耀眼的金发慢慢浮现出来。

      “嘿,”盖勒特露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

 

      偶遇发生的十分钟后,盖勒特与阔别十年的旧情人并肩前往两片山崖间的狭窄谷地。那里位于河流下游,聚集了一个人种杂居的小村庄,河水卷挟的腐叶红泥滋养出一小片长条状的肥沃土壤,穿行而过的河道与橄榄油河主干相交。这一带水位不深,来往的只有吃水浅的小型船只,却承担着自上游伊塔里里小镇至此地五分之三的货运量。居住在雨林边缘的麻瓜常常依靠这些泊岸的货船换取一些日用品和外部世界的新鲜玩意儿。五天前,抵达圣保罗不久的阿不思·邓布利多沿着几只毒牙龙的迁徙轨迹寻访至此,在村庄中雇佣了一名经验丰富的向导,打算深入大西洋雨林深处,拜访那些只在古老羊皮手札中出现过的魔法物种。他们途经传说捕猎过水怪的部落领地时,阿不思看见一个被捆放在石砌祭坛上的欧洲男人。向导苏古极力劝阻远客踏进这趟浑水,年少时他曾亲眼看见这里的人用麻绳将奴隶的头骨缝成项链,如果不是酬金丰厚,他说什么也不会重返这个“鳄鱼尾巴拍过的鬼地方”。阿不思给他加了一笔小费,礼貌且固执地表示他会解决一切,决不会给他和他的村庄带去任何麻烦。苏古忧心忡忡地离开后,男巫只身进入部落,利用自己出色的语言天赋、一个气象咒外加一瓶蛇毒顺利完成交涉。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对于在世界各地游历数年的邓布利多先生而言,没什么比栖居在苏格兰高地中的巨人更难交流了——只有一件事超出了他的预期,那就是被救下的人。

      梅林作证,他从未想到会在远离欧洲的南美大陆遇见盖勒特·格林德沃。直到看见青年手中的魔杖之前,阿不思一直以为他只是随手救下了一个倒霉的麻瓜男人。金发混蛋比他更早从莫名的尴尬中脱身出来。在他拒绝了那个令人恼火的吻,并明确表示他们应该分道扬镳(就像十年前那样,他这么补充)之后,盖勒特依旧如同黏在裤脚的苍耳果实一样,步履悠闲地贴靠在他半步以外。“我中了淬毒的箭,丢了帐篷,没有食物,魔杖被那群野蛮的麻瓜弄坏了,”金发混蛋语气诚恳地说,“如果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阿不思,相当于送我去死。”

      “……麻醉液而已。”红发青年惜字如金,但盖勒特看出他在心软,“我只带你去村子。”

      阿不思坚持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找回高价雇佣的向导,顺便补充一些果脯和肉干。“我也能行,”金发混蛋积极自荐,“我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天。简直无法想象麻瓜是怎样在这种鬼地方生存下来的。吃光背包里的食物之后,我发明了一种能剥下栗果壳的新型切割咒,那种壳比石头还要硬。说真的,你应该和我一起,阿不思。一位聪明的巫师伙伴,可比麻瓜向导有用得多。”

      同伴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他们用了一次随从显形,盖勒特趁机握住青年的手,阿不思看了他一眼,没有挣开。降落点不巧在几块岩石围起的水洼里,他们的鞋子湿透了。积水经过层叠树叶的过滤,非常清澈,能清晰倒影出一双交握的手。阿不思低着头,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把手抽出来:“走吧。”

      “你去哪?”

      “别的地方。”

      “不行。”盖勒特又捉回那只手,挠了挠指腹上的茧,“我们一起。”

      “那不是我的意愿。”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未等对方回答,盖勒特便迅速转换话题,“只作为合作者,一起走,怎么样?这附近有一个巫师与麻瓜共同生活的部落,我有他们的线索。你会很感兴趣的。”

      阿不思抬起头,蓝眼睛里流露出一些困惑。盖勒特的心脏发生了一秒不知缘由的痉挛。他看着青年男巫的嘴唇嚅动几下,却什么也没有问。最终阿不思叹了口气,率先向村落走去。

      盖勒特压下扬起的嘴角,大步追上伙伴。太阳已经落山,他们经过港口的时候,一艘小船正在卸货,几个瘦弱的孩童围着一个黄皮肤的男人,咬着手指打量他手中的收音机。阿不思用流利的葡语和一位圆墩墩的女士交谈几句,转过头对他说:“今晚在这里休息。”

      他耸耸肩表示接受安排。

      夜晚,他们躺在两张硌人的木板床上,房间里没有灯,只有月亮投落的淡银色晕影。床铺离地面有些高,或许是为了防备蛇和蜘蛛。盖勒特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我帐篷里有更好的床。”

      阿不思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懒洋洋的:“怎么丢了?”

      “两只丑鸟叼走了我的背包。我用魔咒击中了它们,但很不幸,背包滚下了悬崖。”

      “那是冠雕。”或许因为看不见对话者的脸,阿不思比白天放松很多,“一些部落用它作为图腾。下次不要在原住民面前熏烤他们的祖先。”

      盖勒特总算知道此前的无妄之灾因何而来了。沉默几秒,他决定跳过这个话题,讲起布鲁塞尔黑市里化名纳特的矮小精瘦的情报贩子。那时他用一根独角兽毛从纳特手中换到了大半瓶回想思絮,有关巫麻混居部落的线索是从一只转手数次的破旧木铃中挖出的。木铃的雕刻工艺与图样来自南美原住民,有卖家声称这只木铃可以用来驱虫,因为它的原木料在特殊的植物茎液里浸泡过。但经一位神奇物件研究专家鉴定,附有魔力波动的铃声才是真正驱走虫蚁的东西,植物茎液的气味只是伪装。从雕刻与附魔的加工顺序分析,它很可能是一件由巫师和麻瓜合作完成的工艺品。

      青年讲故事的技巧依旧高超,阿不思很快被勾动了好奇心:“你是怎么找到之前几位买家的?”

      盖勒特翻了个身,面向同伴的床铺,阿不思仿佛能看见他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麻烦的事情当然要交给对麻烦乐在其中的人。我向纳特加价了五十枚金加隆——那真是个机灵有趣的家伙。现在轮到你啦,阿不思,为什么来南美?”

      “……来找龙,”青年说,“我在做有关龙血的课题,巴西是第三站。不得不说,你的课题有趣得多。”

      “你还是老样子,小学究先生——或者应该叫你邓布利多教授?说真的,教书不是一个好选择,至少对你而言。”

      过了一会儿,阿不思才开口道:“我知道哪种道路更适合自己。”

      “你在浪费自己的天赋——”

      “那是我的事情。”硬邦邦的语气。

      对面的人翻过身,盖勒特知道这是话题终结的意思,他有些生气,却不舍得破坏刚刚有所回温的氛围。最终他举起双手,投降般地摇了摇,月光涂抹出的巨大投影在对面墙壁上晃来晃去。“好吧,”他说,“我不想花费时间和你吵架。”

      阿不思盯着墙壁看了许久,慢慢闭上眼睛。黑暗模糊了一切的边界,仿佛这房间中的所有事物正处在同一个腹腔之中。阿不思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清晰到仿佛是从自己的脉搏中跳跃出来的。正当他试图强迫自己入睡的时候,盖勒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们真的已经分别了这么久吗?”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生活在这一刻才真正转动了?”

      在无言的注视中,对面床铺上隆起的线条慢慢坍塌、舒展,像一声很长的叹息。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次日他们出发得很早。据盖勒特的经验,雨林气候变化莫测,他们最好在水汽大量蒸发之前多走一段路。阿不思随他幻影显形到一片陌生密林中,而盖勒特并未拿出地图核对路线,只顺着脚尖朝向,出门野餐一般优哉游哉地往前走。发现伙伴没有跟上来,盖勒特甚至回过头冲他一笑:“阿尔,走呀!”

      阿不思瞪着他:“你真的知道往哪边走吗?”

      “这么说吧,那个木铃是关键线索,但很不幸,它在我的背包里。”盖勒特蛮不在乎地扬扬眉,“别担心,阿不思,你和我在一块儿呢!”

      “很抱歉,但我实在难以理解你的信心,”阿不思无力地说,“尤其在阁下昨日险些丧命的前提下……”

      “只是一点小意外。”盖勒特看起来意气风发,“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当今世界上最聪明的两位巫师——办不到的吗?”

      金发混蛋半拖半拽地拉着伙伴同行,对方用沉默表示抵抗,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袒露底牌:雕刻在木铃上的图案描述了一个名为《星星仙女》的童话故事,且铁片上的花纹很像是冠稚尾草与金铃花,这两条线索足够他圈画出并不详细、却足以按图索骥的寻访范围。阿不思冷静指出,如果那个神秘部落有意隐藏,指向性明显的线索很可能只是为了混淆视线。盖勒特却认为,制作者愿意在一件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上刻下如此复杂的图案,本来就代表一种深入骨髓的生活记忆。“我找过四个片区,还剩两个,”他摊开手,“我发誓,这次绝对没有故意骗你陪我绕路的意思。”

      金发骗子这样直白地说破自己的小心思,阿不思反而生不起气了。他瞪着青年的后脑勺,那些发丝随主人的步伐轻快地一起一落,像大鸟掠过时被阳光浸透的羽翼。阿不思悚然发觉自己心中的戒备正在飞速消退。被繁密年轻的绿意环绕其中的这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无比陈旧,内心深处的审视让他几乎无地自容。

      盖勒特没有在意同伴再次挣开的手。他挥动魔杖,用一种复合踪丝寻找可能存在的文明标记:留下烧痕的土壤,利器劈砍过的枝干,废弃的独木舟,过于温驯的动物,人工粪肥过的田地,诸如此类。连续四天内他们几乎一无所获,除过阿不思在一群水牛的疯狂围追中救出了一位野生动物摄影师。盖勒特坐在树枝上,面无表情地袖手旁观,等阿不思与陌生人告了别,他才跳下来,抱着手臂、抬起下巴,一言不发地斜睨同伴平静的侧脸。阿不思径自拿出两个杯子,指节敲了敲,杯中瞬间盛满清澈的水。而后他抬抬手,一个杯子慢悠悠地飞起,漂浮在盖勒特眼前。

      青年没有接:“学院会培养你乐于助人的品质吗?”

      “或许。”水杯在空中摇了摇。

      盖勒特发觉自己再次踏入十年前的圈套:他无法忍受自己在阿不思·邓布利多眼中并非与众不同。他大步走到同伴身前,弯下腰,热乎乎的鼻息喷洒在对方脸上:“知道我为什么要变化外貌吗,阿不思?”

      “我想是因为三十三次偷渡记录,盖洛先生?”

      “不,”盖勒特的眼睛里闪耀着两种颜色的宝石,“因为有些捕食者会更偏爱漂亮的猎物。”

      阿不思沉默了一会儿,在将那杯水浇在他头上和保持诚实之间艰难选择了后者。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转移话题,却忽然听见一声贯彻丛林的豹吼。“或许你是对的,”阿不思说,“美洲豹有闻见漂亮猎物的神秘天赋。”

      盖勒特已反应迅速地设下幻身咒和屏蔽咒,而原本懒洋洋趴俯在一块岩石上的踪丝忽然腾跃而起,伸展出长长的金色触角,在空气中调了个头,朝豹吼响起的地方急急飞去。他们紧跟踪丝拨开丛林、一路狂奔,直到在一个小山坡上与一头威风凛凛的豹子狭路相逢。盖勒特半搂着气喘吁吁的伙伴跳到树冠顶部,透过叶隙向下张望。魔法似乎不能完全隐匿他们的气息,大猫睁着绿色的眼睛,警惕地环视四周,鼻翼不停翕动着,后肢肌肉紧绷,一边嗅闻一边踱步到他们藏身的那棵卡艾特树下。阿不思平复好呼吸,又加持了几个咒语,压低声音说:“很奇怪。这片丛林里原本没有豹子的脚印或粪便——这里不是它的领地。”

      盖勒特捏了捏同伴的手指,示意他朝十点钟方向看。那里是还未降落的踪丝,它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阻碍,呈半弧形悬停在半空中,焦躁地追着自己的尾巴。他们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见了征服谜题的笑意。接着盖勒特拿出魔杖,动作比同伴的阻拦快了一毫秒——事后他为这一毫秒付出了巨大代价——豹子软软昏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他们耳边响起一种犹如鼻腔哼唱的奇异声音,并不尖锐、响亮,却让坚固的防护屏障寸寸皲裂开来,身周的气体如同一块被剧烈摇晃的布丁。声音持续了十几秒才停下,踪丝环绕的地方凭空走出一个肌肉紧实的年轻男人和一位编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他们有着同样的绿眼睛。女孩在大猫身前跪下,左耳贴着豹子的脸,双手伸进它的皮毛轻轻摩挲;男人拉开弓,箭尖直指树冠,用克丘亚方言朝他们喊道:“下来!”

      阿不思狠狠瞪了同伴一眼,随意施了几个防护咒语,攥着金发混蛋的衣领跳下树枝。两支箭裹挟着破风声冲来,分别对准他们两人的膝盖;阿不思一面摁住盖勒特再度抬起的手,一面用魔杖在身前飞快画出一个圆,箭尖一连穿破两层魔力帷幔,在距目标半英寸的地方生生悬停,箭身疯狂颤动,发出不甘的嗡嗡声。他将双手交叉贴在胸前,用同样的语言快速说:“我们没有恶意!”

      女孩抬起头,朝身后喊道:“欧古亚活着!”

      空气寂静了一秒,而后像是煮锅的盖子被掀开,前方突兀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十几张橄榄皮肤的面孔从山坡树木间、从岩石上方浮现出来,好奇又戒备地向下打量。他们占了地势上的先机,数根上弦的箭从至少五个角度指着两位不速之客,箭尖缠绕着一些眼生的魔法元素。盖勒特满意地检阅一番。“很有趣,”他勾勾同伴的手指,“顺便一提,我之前研究过如何将昏昏倒地的范围最大化——”

      阿不思给了他一个噤声咒。盖勒特耸耸肩。

      “两名苏加娃[1],”正中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开口道,他头戴一顶色彩斑斓的四角帽、长袍上绣满各种颜色的菱形与方块,额头正中有三道刀刻般的竖直皱纹,这让他看起来非常严厉,“为什么伤害我们的豹子?”

      “我们担心它会发动袭击,”阿不思说,“没有伤害性,只是晕一会儿。”他轻轻抖动杖尖,大猫的眼皮眨了几眨,很快清醒过来,温柔地舔了舔女孩的手掌,保护她回到人群中。阿不思又变化出一顶装饰着花朵和羽毛的漂亮藤帽,让它飘浮到小女孩眼前,“这是我的歉意。”

      他接着解释说,自己和同伴在雨林里度过了有惊无险的四天,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想和世代栖息此地的人们讨教一些和自然相处的技巧,或者至少允许他们交换一些食物。众人脸上的戒备神情总算有所缓和,老者却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们好一会儿:“你们没有付出足够的真诚。”

      阿不思身体紧绷,久违地感受到被揭穿的窘迫。盖勒特幸灾乐祸地冲他眨眨眼,正要开口补救,老者又问道:“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语言?”

      教授想了一会儿:“为了理解我一无所知的生活。”

      老者沉默片刻,最终微微颔首:“那些傲慢的苏加娃从来不肯向这片土地低下头颅。瓦伊人愿意为了这个相信你一部分的诚意——我只有一个忠告:不要做出任何危险的试探,除非你们甘愿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腐叶之中。”

      他带着族人离开了。那位背着弓箭的男人朝他们做了个手势,“跟上,”他说,“我带你们去瓦伊。”

 

02

      自葡萄牙人在东海岸登陆后,一些无家可归的美洲原住民回到雨林深处,与背负着相同痛苦的同胞一起生活。他们放下部落间的旧怨,依靠巫师的魔法隐匿行踪、躲开奴役与屠杀,依靠麻瓜强悍的生存能力重建家园,这一在灾难后诞生的新生族群便是最早的瓦伊人。此后三百多年间,瓦伊人不断游走在北至亚马孙流域、南至帕图斯泄湖的狭长区域内,繁衍后代、传承知识,谨慎维系着族群内的平静生活。十九世纪初,美洲各殖民地陆续爆发战争,不断有青壮年离开雨林,去往外面的世界;二十年前,巴西麻瓜政府颁布废奴法令,瓦伊在数月间经历了族群诞生以来最严重的人口流失,时至今日,族中只剩下四十余人。

      这些都是为两位欧洲来客带路的蒙杜鲁克讲述的。男人有一把岩石摩擦般的嗓音,态度算不上友善,却几乎有问必答,似乎并不担心他们将族群的存在泄露出去。三人在茂密的树林间穿梭,阿不思惊讶地发现,以自己的记忆力,竟然识别不出经行区域的相对位置。他看了一眼盖勒特,青年正向蒙杜鲁克询问族群中的巫师,兴致很高。他的克丘亚语近来进步神速。超出两位欧洲来客的意料,如今的瓦伊人很少使用“巫师”这个词,而是用“卡帕库里”[2]表达相似的含义,意思是“带来好运的人”。

      “卡帕库里在我们的部落中是一种职业,”蒙杜鲁克说,“预测收成,获取水和火种,给出下次迁徙时机的建议。不是所有拥有魔法能力的人都愿意成为卡帕库里。不过对于迁徙这样的大事,观星者的意见也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与自然交流的能力不输给任何人。”

      盖勒特扯了扯嘴角。

      如此跋涉了一个小时,他们进入到一片遍布洞穴的丘陵地带。蒙杜鲁克率先钻进一个五码见方的天然洞穴内,附耳在洞穴深处的一块岩石上,不知做了些什么;半分钟后,岩石向两边分开,他们穿过一段曲曲折折的溶岩隧道,最终来到一处背靠高耸绝壁的谷地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木薯林,浅红色的细枝上生长出深绿的、手掌般的叶子,密密匝匝地遮挡住大半阳光。蒙杜鲁克说,每次他们迁徙之前,都会在驻地里种上木薯,这种生命力极度顽强的植物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生存下去。木薯林之后是一块漂亮规整的玉米地,青绿色的植株已长至胸前,低头时能看见被叶片包裹其中的果实;旁边面积稍小的地块上种植着结出小小青果的番茄、绿油油的菠菜和披着细小绒毛的南瓜藤,黄皮肤的瓦伊人正在施肥和灌溉。一群玩捕猎游戏的小孩从身边跑过,树枝做成的短箭擦过来客的头发,飞落到田地里。他们走过一块大石的时候,眼前突兀出现十几座遮掩在金铃花丛中的木屋,屋檐下悬挂着漆彩的木铃、排箫和一种陌生的弦琴,窗沿边摆放着用野兽头骨雕就的花果和鹰隼。瓦伊人此时正在劳动,房屋附近只有两三个叼着烟斗的老人,用克丘亚方言交谈着天气和收成,发音又快又重,像一连串囫囵剔出的果核。几头黑牛在各自的食槽边慢吞吞地咀嚼草料。

      “我们很少接待外人,毕竟苏加娃擅长暴力和欺骗——但愿你们是例外。”蒙杜鲁克带他们走到一棵高大的橄榄树下,“待在这里。埃俄尔很快回来。”

      男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外来者,作为一种坦荡而宽容的监视。他递过一些木薯饼和坚果,坐在木墩上,低头擦拭自己的弓,又为弓弦打蜡。他做得很专注、细致,沾着蜂蜡的手指耐心按摩过弓弦的每一寸,又用皮革自弦绳一端往另一端推按。阿不思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动作:“你很爱惜你的伙伴。”

      蒙杜鲁克头也不抬:“它是上一代弓箭手留下的礼物。”

      “你们部落内部似乎有很详细的分工,”盖勒特说,“卡帕库里,观星者,弓箭手。”

       弓箭手说,瓦伊人的小孩需要学习各种生存知识,直到在某方面表现出色,被承担相应劳动的长辈选定为继承人。“我妹妹不一样。”男人用骄傲的口吻说,“她是月亮的宠儿,几十年来最年轻的动物语言者。她还不到十二岁。”

      话题告一段落,蒙杜鲁克继续打理弓箭,阿不思侧过头,低声质问同伴为什么如此莽撞地攻击那头豹子。“这是最简洁、最高效的方法,我的教授先生。”盖勒特毫不在乎地说,“你打算怎么找出它的主人?对美洲豹行绅士礼吗?”

      “或许我的确打算这么做。”

      “好吧,”盖勒特说,“你真可爱。”

      可爱的蓝眼睛同伴在此后五小时里没有再同他讲一句话。

      木屋间升起炊烟的时候,东面的树林中缓缓走出扛着各色猎物的一行人。名叫埃俄尔的老者同蒙杜鲁克低声交谈几句,而后示意两位客人随自己进入橄榄树后的木屋,直截了当地询问他们的目的。

      “来看看同胞居住的理想世界,”盖勒特用一种礼貌又散漫的语气说,“欧洲的魔法天赋者曾经承受了残酷、漫长的迫害,此后不得不像墙洞里的老鼠那样生存,就像您的族群曾经历的那样——无意冒犯。”

      “《保密法》。”埃俄尔微微颔首,“但这里也许没有你们需要的答案。你们称拥有魔法的人为同胞,视魔法为一项了不得的天赋,但瓦伊人不同。在这里,卡帕库里只是一种职业。这里所传承的一切知识,都是为了与雨林更好地相处,以延续我们的生存。”

      盖勒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抬起下巴,舌尖抵住牙龈,轻轻弹了弹。埃俄尔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询问阿不思他们如何得知瓦伊族的存在,青年简要陈述了有关木铃的故事。“一个小偷,”老者紧紧皱起眉,“我们从不会赠予有特殊标记的礼物。”

      考虑过后,埃俄尔最终同意他们逗留几日,前提是以魔法契约的形式约法三章:不能以任何形式伤害瓦伊人及损害部落财产、只能在获得允许的范围内活动、不能以任何形式向第三人泄露瓦伊族的任何信息。接着,埃俄尔叫来一位名叫莫洛蒂的卡帕库里,让她带客人去往住处。

      他们未来五天的居所位于聚落最东边,临近一条山泉汇成的小溪。带路的莫洛蒂是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姑娘,同样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彩色的细绳穿插在发丝之间,额头上绑着一条各色羽毛织成的漂亮编带。她表现得非常活泼,去往小屋的路上,向两位客人打听了不少海洋彼岸的新鲜事,比如“那里的希拉克鱼[3]会有翅膀吗”“人们占卜时喜欢使用哪种颜色的蜘蛛网”“你们的月痴兽朋友也喜欢跳猫头鹰舞吗”。当阿不思用旋风除净将小屋打扫一新后,莫洛蒂睁圆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魔杖:“这是什么?”

       “看来你们的魔法不必借助魔杖,”盖勒特挑挑眉,“可以展示给我们看看吗?”

      莫洛蒂犹豫了一会儿:“不要取笑我——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呢。”她闭上眼睛,用鼻腔发出那种熟悉的、仿佛吟唱般的奇特声音。水纹般的魔力波动从他们身侧蔓延开来,盖勒特与阿不思看见莫洛蒂身周飘散出银白的光点,互相追逐、缠绕、融汇,最终幻化成数十只通体银蓝、翅膀上点缀着金色碎斑的蝴蝶。它们绕着莫洛蒂飞了两圈,又盘旋着上升、上升,最终重新消散为粉末状的光点,洒落在他们身上。

      “非常美。”阿不思看得目不转睛,“这种魔法叫什么?”

      “……没有名称,我们通常用它给一些植株授粉。”莫洛蒂睁开眼,脸蛋红红的。她一下又一下地瞟着身旁的两位青年:红头发的那个有一双湖水般的蓝眼睛,眼眶的弧度非常圆润、柔和,发丝微蜷着垂落在双肩,像她曾在海底见过的一种美丽水藻。金发青年个子更高,长了一张过于轮廓锋锐的脸,颧骨微凸、鼻梁高挺,眉毛倾斜着上挑,托出一双同样微微挑起的、晶石般的眼睛;青年倚墙抱着手臂,微笑地看着她,身周围绕着闪光的粉末,看起来就像传说故事神灵用黄金雕刻出的神使。莫洛蒂为自己又快又响的心跳声深深感到羞赧。

      “所以,你们依靠‘声音’施展魔法。”盖勒特说,“每种魔法都对应着特定的音调和节奏吗?”

        “是用‘气息’来模拟感官——不同的卡帕库里怎么会使用同样的气息呢?每个人感知到的存在都是不同的,”莫洛蒂说,“‘必须要像了解你的呼吸那样了解你希望看到的东西’,达玛吉这么告诉我。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卡帕库里。”

      阿不思发现,莫洛蒂无法理解他们提起的一些基本魔法概念,比如“操纵”“变形”“驱召”。这里的魔法是另一套全然不同的体系,卡帕库里从不去“更改”事物的性质——恰恰相反,莫洛蒂认为这种试图征服存在本身的思想几近邪恶——他们只会通过感知和想象,驱动事物往它本身的另一种存在状态转化。比如,当一位卡帕库里试图获取火种,他要做的并非召唤来火焰,而是用“气息”来模拟一堆燃烧中的木柴。就像埃俄尔说的那样,瓦伊所传承的一切知识都是为了与雨林更好地相处;卡帕库里能力的强弱不取决于天赋,而取决于他能否与自然亲密无间。

      话题进行到后来,盖勒特显得兴致缺缺。莫洛蒂贴心地与他们告别,并主动提及明天她与几位同伴有一次远足任务,如果两位客人感兴趣,可以与他们同去。女孩离开后,小屋突然安静下来,盖勒特懒洋洋地倚靠在窗边,看着阿不思如同蜜蜂般勤劳地忙来忙去:在自己那张木床上铺好原本卷立在墙角的厚兽皮;重新挂起掉落在地的拼布挂毯;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半月形眼镜,将那些长着大眼睛、垂着大肚子的奇怪雕像一个个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他甚至俯下身,盯着桌子上那个半透明的小圆盅观察了好一会儿,偏头思考它的用途。等教授先生与这个约莫十码见方的简陋房间里的一切事物打过招呼之后,他似乎终于满意了,摘下眼镜,坐在桌边,用食指画了个圆。一套精致的彩绘陶瓷茶具从背包中飞了出来,蹭了蹭教授的手掌,落在桌面上;茶壶像打哈欠的猫咪那样张开嘴、添入清水、合上盖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又飘浮起来,往放好茶包的瓷杯中注入冒着白汽的沸水。青年奖励般地拍了拍壶盖,慢条斯理地享受起自己的下午茶。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位临时室友。

      盖勒特在他身边坐下来。“你怎么看?”他用手肘撞了撞同伴,“他们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天赋不够稳定、强大,并且安于现状,缺乏野心。我开始怀疑在这里无法得到任何我们需要的东西……”他自顾自地说了很久,阿不思却只是翻着一本凭空出现的魔杖原料图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盖勒特叫了几声“阿不思”,又故意大声说“霍格沃兹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魔法学校”,青年却依旧没有回应哪怕一个语气词。事实很明确——盖勒特恼火地挥了挥魔杖,试图解开那个似乎是闭目塞听的咒语——他的同伴开启了一场冷战。反咒没有成功,盖勒特索性将那本书倒扣在桌子上,扳过青年的脸,拧起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在生什么气?”

      阿不思慢悠悠地掰开他的手,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听不见。而后他站起身,推开门,去与溪水边浆洗的瓦伊人聊天了。

      次日清晨,当莫洛蒂和几位同伴到达东边丛林入口时,那位红头发的客人正在树下等待。“你的朋友呢?”她问,“你们看起来——”女孩用“树叶背后的蝴蝶卵”表达了类似于“形影不离”的含义。

      “没那么熟,”阿不思笑眯眯地说,“或许他不想来。”

      “真的吗?”他们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以为你连我床上有几道褶子都一清二楚呢。”

      他们向上看去,盖勒特晃荡着右腿倚靠在树干顶部,用魔杖挑开一截枝叶,懒洋洋地向下俯视。“欧谷亚也喜欢这样等待猎物,”坐在豹背上的绿眼小女孩歪着头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或许是‘早上好’,”阿不思说,“我和他不讲同一种母语。”

      青年跳下树枝,目光丝毫没有在同伴身上停留——这场莫名其妙的冷战还未结束呢。昨晚阿不思欣然体验完瓦伊人的待客之道(包括用一种烤熟的树叶包裹的鳄鱼肉、一种加入了野鹿粪便的酒和混合了阿玛帕树乳液的汤浴),磨磨蹭蹭地回到小屋,发现室友霸占了他的位置,只好惜字如金地说:“这是我的床。”盖勒特用自己乱糟糟的后脑勺回答他。这就是他们在过去十三小时内唯一说过的话。

      “我们只是通缉犯和教授的关系。”盖勒特微笑着看向莫洛蒂,朝众人点了点下巴,“介绍一下?”

      女孩用一种晕晕乎乎的表情依次点过几位伙伴:左手边的是蒙杜鲁克和阿丽兄妹,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弓箭手和动物语言者;右边黑发黑眼、腼腆寡言的男孩叫纳乌津,十五岁,正跟着部落里一位叫胡安皮的普鲁巴[4](意思是“听种子说话的人”)了解雨林一带各种植物的性格和才能。纳乌津旁边站着依古利,这位女士有熟浆果般圆润可爱的脸庞,神情却格外严肃,眉间拢出一道与她的老师如出一辙的竖痕。“埃俄尔曾经要求她标注出米兰蒂山上所有的洞,”莫洛蒂同情地说,“我曾经以为达玛吉是部落里最可怕的老师——幸好我不识字。”

      阿不思挥了挥魔杖,让歪斜在土地里的藤蔓慢吞吞地缩回树丛,“这么说来,埃俄尔先生还是一位地理方面的专家咯?”

      “我们称这种人为奎帕卡[5]。他们总是部落里最博学的人。”蒙杜鲁克说,“瓦伊人认为雨林是一整个生命,奎帕卡需要用文字和图像记录它的发育、成熟和衰老——当然,雨林是不会衰老的。我们用自己的衰老见证雨林的再生。”

      他们此行将去到十七英里外看望一座火山,以确认部落是否有必要提前迁徙;历代奎帕卡都认为它早已长眠,但三日前,阿丽从一群惊慌逃离的南美泽鹿那里收到了很不妙的口信。每走一段路,依古利都要停下来,将耳朵和手心紧贴在泥土上,感受土地传来的温度和声音。走出弥漫着橄榄叶和柏油气味的树林后,一行人向北拐进一条险峻山路。土地非常湿滑,地表爬满盘曲交错的根须,稠密的枝叶让太阳灰淡得像晕散开来的泥点。盖勒特一边清理道路两旁带刺的枝蔓,一边抛出攻击类魔法的话题,莫洛蒂为不可饶恕咒的存在感到惊恐又困惑:“直接对身体和灵魂造成伤害?——不,瓦伊人不会这么做——我是说,怎样的卡帕库里才会去想象一个被巨石压碎的人呢?是,我们能做到,只要……但这太邪恶了。”

      “邪恶。”盖勒特玩味地说,“我以为瓦伊人会从兽群与枪炮中学到‘为生存无所不可’。拥有这样野性悍莽的天赋,却崇尚一种舍近求远的原始道德,简直像是为巨人装上一颗玻璃质地的心脏……我该称赞你们的高尚和纯真吗?或者是——”

      他忽而陷入沉思,低下头,漫不经心地踢踹脚下干枯的栗果壳。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她转头看了看同样沉默不语的阿不思,下意识和身前的金发青年拉开些距离。此时他们已进入到人迹罕至的雨林腹地,便暂且结束闲聊,专心应对横倒在地的巨木遗体、湿腐气味浓重的隧洞和软烂陡峭的斜坡。跨过一道深十数码、宽六七码的谷涧后,弓箭手抬头看了看太阳,宣布先在不远处的瀑布下歇脚。午餐是一种宽背尖头的烤鱼,依古利剖开鱼腹、取出内脏(她肃穆的表情和狠辣的动作格外协调),塞入路上采集的栗果、鳄梨和一种气味特殊的野草,用棕榈叶捆扎起来,绑挂在临时搭建的烤架上。在他们身后数十米,雪块般的湍流滚滚落下,碎溅开来的水雾透映出微微颤动的虹彩;不时有几只雨燕掠过水帘,回到峭壁缝隙的巢穴中喂养雏鸟。阿丽和欧谷亚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女孩趴在豹子柔软的皮毛上,看上去有些不快。阿不思问自己是否可以帮上忙,女孩摇摇头,说她只是为一位朋友的离开感到难过。

      “小莫拉是一只海蛇[6]。如果不是带它到这里的坏人遇见了山洪,或许它已经被卖掉了。”阿丽无精打采地用树枝拨弄余烬,“我很担心莫拉能不能顺利回到家乡,它离开时还是个婴儿呢。但它在这里住得不开心。莫拉长得太快、太大了,所有邻居都笑话它。彩球鱼[7]还喜欢给它的尾巴打结——我不明白,那明明是人鱼对它们做过的坏事,和小莫拉有什么关系呢?”

      “彩球鱼也走了吗?”依古利问。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轻柔。

      “我没有看见它们的卵,”女孩板起小小的脸,“情况或许更糟。彩球鱼从来是不肯搬家的懒家伙。”

      蒙杜鲁克与依古利对视一眼,催促同伴尽快进食,而后扑灭火堆,继续赶路。他们加快了脚程,依古利走得最急,阿不思看见她小巧纤细的背影在岩石与树枝间轻盈地跳跃着,几乎像是在飞。午后两点左右,众人终于遥遥望见顶部凹陷的扎玛山[8]。它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圆形草地的中央,顶部拱盛着一洼小小的深绿色湖泊,山体表面被绿意覆盖,依稀可见灰黑色的、凹凸不平的纹理;更外围是起起伏伏的低矮土丘和稀疏错落的林木,西南面的谷地窄径一直蜿蜒到他们所在山脉的一角。四周安静得近乎不祥,他们很快走下山坡,准备穿越最后一个谷口,前方的道路却几乎被石块和泥土封死了。从坡面形状和土地湿度来看,这并不是一次由暴雨引发的滑坡。依古利跪在地上,手心贴着地面,脸色非常严峻。

      “不能再走了,”她说,“祂在讲话……也许就是今天……我们离开这里。”

      “你们有看到冒烟的地缝吗?”蒙杜鲁克站在土丘上眺望,眉毛拧得很紧,“这太突然了。埃俄尔说过,就算是最坏的情形,最早也在圆月之后才会到来。”

      “里面有别的东西,”莫洛蒂闭着眼睛,牙齿因未知的威胁发着颤,“它好像在呼唤火焰,我感觉不出那是什么,太烫了——我们得离开!”

      “为什么要走?”盖勒特突然说,“这里有三位巫师。我们有能力保护在场所有人。”

      纳乌津不赞同地看着他:“我们没有资格参与神灵之间的对话。”

      “是吗,”盖勒特用脚尖划过正在升温的土地,脸上露出一种克制的嘲弄,“你可爱的忧虑让这件事更有趣了,男孩。难道你们不想知道是什么在惊扰你们的帕查玛玛[9]?难道你们不想亲眼见证一种用毁灭来妊娠的美学?那才是自然的本质,朋友们:原始,野性,暴虐;无所不至的吞食,不计代价的创造。养育只是她偶尔为之的游戏,她用生而复死的骷髅编织所有人的摇篮……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即将错过什么吗?”

      几位瓦伊人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青年用神采摄人的眼睛扫过他们的脸,最后看向阿不思,歪了歪头:“一起?”

      阿不思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如果异常之后有其他原因,”他冷静地说,“主动探索总比一无所知要好。”

      过了一会儿,蒙杜鲁克开口说:“我和他们留下,其他人回驻地。”

      “不,”阿丽立刻反驳,“我要和你一起!”

      盖勒特不耐烦欣赏这种磨磨蹭蹭的亲情游戏。他抽出阿不思手中的魔杖,一边独自向前走,一边以指挥乐器的仪态挥动手臂。杖尖在空中勾刻出形状优美的圆弧,巨石的碎块从他脚下升起,逐渐拼凑完整,朝岩体飞去;倾塌的树木如同缓慢直起脊背的巨人,朝天空尽情舒展开肢体,将根系重新扎入泥土;砂土旋转为一只羽翼丰满的大鸟,绕着两侧山脉不断盘旋,将每一根羽毛都播回它的来处。在大地的轰鸣声中,在遮天蔽日的浮空石阵中,在鸟翼投落的巨大阴影中,盖勒特突然回过头,朝阿不思笑了一下。而后他猝不及防地掷出魔杖,失去魔力支撑的石块砂土茫然停顿半刻,又如陨石雨一般飞速下坠。阿不思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近乎慌乱地接住魔杖,重新施展出那个规模过于宏大的复原咒,大步走到青年身前,冲着那张让人齿根发痛的脸挥出一拳。

      盖勒特好笑地接过拳头,连同青年的手臂牢牢锁住。“疯子!”阿不思咬牙切齿地低吼。

      “我没力气了,”金发混蛋故作虚弱地说,“你的魔杖不够听话,而这都怪它的主人对我不理不睬。”

      阿不思紧紧抿起唇,一声不吭地往还飞扬着砂砾的谷壑走去,却又被一只臂膀拉了回来。盖勒特握着他的手,缓缓抬起,将杖尖指向自己的右额。那里有一道被岩石碎片割出的伤痕,红色的血液正顺着线条锋利的侧脸流淌下来,仿佛那不是骨骼的一部分,而是开刃的刀。青年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阿不思发觉自己依旧承受不了这种专注的、雕刻般的注视。十年前他们曾拥有过这样的时刻,只用对视,仿佛就能看见对方向自己剖开的整颗心脏。眼神是一种不用嘴唇的吻。为什么盖勒特已用背影终结了一切,又要重现这种完满的错觉?为什么要他确认自己依旧迷恋灵魂缺氧的痛感?阿不思咬着腮侧的肉,胸膛由于拼命压抑的怒火和突然决堤的崩溃剧烈起伏着。最终他只是轻轻转了转手腕。伤痕愈合如初了。

      几位瓦伊人的争吵很快被这场人为的风暴打断。等从震撼、好奇和不明所以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依古利脸色复杂地看向两位远方来客,对他们说了自结伴同行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们的魔法很危险。”

      “别误会,这种力量强度属于天才,而不是魔咒本身。”金发青年懒洋洋地挨着同伴的肩膀,看起来像一只食欲餍足的兽,“比起担心两个陌生人是否不怀好意,你们更明智的忧虑应该是瓦伊人的理念还能支撑你们走多远。正如你们所见,被使用者完全掌控的力量,才足够忠诚。”

      阿不思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不公平,教授。”盖勒特用德语说,“你不能总期待我闭上嘴巴,停止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就算他们是教师喜欢的那种乖学生。”

      “……我们的确需要一位报信人,”阿不思对几位瓦伊同伴说,“不过,如果其他人想留下调查,我会尽力保证你们在紧急事态中的生命安全。”

      最后蒙杜鲁克做出让步,纳乌津先和豹子赶回部落,好与他的普鲁巴老师商议该如何尽快安置驻地中的作物和牲畜。盖勒特耐心告罄,拉着阿不思径直走入谷地。危险的预感每一步都更加强烈:他们已经能清晰辨识出空气中刺鼻的异味,耸拉在道路两旁的叶片呈现出过于鲜艳的蓝绿色,一些角蛙竟然聚集在林间岔路上,狂躁不安地蹦来蹦去。阿不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半透明的浅蓝色圆盅,告诉众人,一旦自己发出信号,所有人都必须在五秒内赶到杯子周围,与它发生接触。

      坐在兄长肩上的阿丽指着那个作用不明的容器,歪头问道:“你喜欢我们的树猴蛙?”

      “……请原谅,我并不打算实施偷窃行为,只是想用它完成门钥匙的定位——毕竟冒险时难免有意外发生。”青年教授看起来有些尴尬,“也就是说,这是你们为树猴蛙准备的小窝咯?”

      “瓦伊古语里的‘树猴蛙’有‘灯’的含义。瓦伊人曾将树猴蛙放在容器里,当作一种能够预示危险的灯,”莫洛蒂说,“我们很久不这么做了。胡安皮爷爷说过,如果一年内有超过十二只蛙在驻地里去世,整个部落都会倒大霉。”

      等来到草地边缘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依古利仔细环视一周,指出地貌上的几处明显变动:东北方新隆起了一个土丘;西面的几处洼地似乎被填平了。盖勒特感兴趣地摸着下巴:“我有一个想法——但只有卡帕库里才能做到。”

      他和阿不思同时看向莫洛蒂。“我能帮上一点小忙,”教授若有所思地说,“但的确不具备胜任那项工作的必要条件。”

      女孩有些毛骨悚然:“你们在说什么呀?”

      “在探讨如何发挥出你真正的力量,”盖勒特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说,“感知出火山周围所有发生畸变的地点,标记它们。”

      “不可能,”卡帕库里发出一声克制的尖叫,“我连刚才那种程度的复原都做不到!”

      “不是复原,而是将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感知记忆扩散到极限,”阿不思露出抱歉的表情,“这里只有你能做到。还记得上次展示给我们的那些蝴蝶吗?我可以帮你延长它们的寿命,直到找出谜底。你只用引导它们去往该去的地方,其他的交给我。”

      “是我们。”盖勒特纠正说。

      女孩用如在梦中的神情看向自己的族人。“试试看,”依古利说,“不过别逞强。”

      “保护好你的‘眼睛’,”蒙杜鲁克说,“还记得上上上任卡帕库里是怎么疯掉的吧?”

      “听起来很有趣,”阿丽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可惜我帮不上忙——蝴蝶还没有聪明到发明出自己的语言呢。”

      “可是我——”莫洛蒂最后虚弱地挣扎道,“我从未想过我的能力会发挥这样大的价值……”

      “别说傻话,小姐。”盖勒特打断道,“只要你想,就能。”

TBC


注释:
1.南美北部土著对欧洲人的蔑称。

2.自造词,语源为卡尔帕里库(calparicu)。

3.XXX级生物。希拉克鱼是一种全身覆盖着刺的鱼,可见于大西洋中,经常会撕破渔民的渔网。

4.自造词,没有语源。

5.自造词,语源是“奎布(quipu)”(意为结绳)和“华卡(huaca)”(意为偶像)。

6.XXX级生物。海蛇在大西洋、太平洋和地中海均可发现,身体可以长到100英尺,头部像马,身体像蛇。海蛇的外表很吓人,但是从来没有海蛇伤害过人。游泳时,它的蛇身经常拱出海面。 

7.XXX级生物。彩球鱼栖息在深水湖泊中,是一种身上有花纹的球形鱼,有两条长腿,腿上长着带蹼的脚。人鱼把彩球鱼当作祸害,对付它们的方法就是将它那细长结实的腿打成结,它就会顺水漂流而去,直到自己将结解开了才能回来。

8.巴西现实中没有这样一座火山。

9.帕查玛玛(pachamama)是安第斯土著人崇敬的女神,也称为大地/时间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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