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GAD2023年刊新春20h】11:00 羽蛇眼绒如是说(下)

        

      卡帕库里做了几个深呼吸。而当她闭上眼,脸上的忐忑立刻一扫而空,只留下雕塑般的肃穆和虔诚。悠远的吟唱声波散开来,像一种无形的火焰,缓缓点燃他们身前的石块、土丘以至更远处的积水,引导它们发出共振的低鸣。数百只银蓝色的蝴蝶被空气孵育而出,汇聚成两片光华熠熠的蝶翼,伴随风啸声向前翻飞。盖勒特赞赏地挑挑眉,他想说女孩是个不太笨的学生;而阿不思也在此时行动了。他扬起魔杖,金色的光点从杖尖涌出,汇入巨翅之中;每当它扇动一次,就又延展几分,那些逐次降落或破碎的小蝶似乎丝毫无损它的规模。抵达目的地的蝴蝶相互追逐着下落时,新的同类又凭空生长出来,它们一簇又一簇地盘绕在土地上方,像冰蓝的、流动的火焰。

      多么聪敏的巧思——多么精准、恢弘的复制咒!盖勒特想,他怎么能忍受让这样灵巧的头脑流浪在无趣庸俗的世界中呢?他们明明贯彻着同一种的美学,向往同一种的自由,憎恶同一种僵死、枯朽的秩序。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而阿不思只是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蓝火照耀的地块。“这些异常点的分布似乎不是无序的。如果我们把它们勾连起来,就像这样——”他用魔杖快速勾画出一个轮廓,“我们会看见……”

      “一头丑陋的野兽。”盖勒特说。

      “……是的,野兽。尽管这张图并不能显影出它的脸。”阿不思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头,身,尾巴。”

      阿丽说:“我们正踩在它的尾巴上。”

      “真聪明,”阿不思冲她眨了眨眼睛,“得先让莫洛蒂停下来,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卡帕库里突然仰面倒下,鼻腔里不断涌出鲜血,所有的蝴蝶瞬间消失无踪;与此同时,脚下的土地剧烈颤动起来,似是被某个庞然大物拱动,岩土构筑的表壳如焦熟的煎饼皮般皲裂着鼓起,自扎玛山脚向四周绽裂出数道深缝,巨树根系般飞速蔓延开来。下一瞬,陌生的兽吼声炸雷般落下,地脉深处的金红色熔液也仿佛被唤醒,涌流、喷薄出恐怖的高温。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蒙杜鲁克只来得及接住昏迷不醒的莫洛蒂,便骇然看见妹妹的一只脚快要踏入裂隙中;依古利从侧面扑了过来,抱着女孩险险滚过地缝,手臂立刻被烫出一大片皱曲的伤疤。裂隙还在加宽,众人一边躲避崩落的石块,一边在大大小小的地块间来回跳跃,转眼间便被分隔在数个方向。阿不思的心不断下沉——他们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青年迅速扫视四周,目光在盖勒特模糊的背影上凝滞了半瞬,挥动魔杖启动门钥匙倒计时,毫不犹豫地朝离自己最近的蒙杜鲁克飞奔。

      轰鸣不绝的地鸣像某种古老的诅咒,野兽怒吼的声音,树木倒塌的声音,弓箭手被石块砸中肩骨的声音,女孩呼喊兄长的声音,狂风割过耳膜的声音,一切都仿佛被巨涡流搅碎的废墟,在他耳侧哗啦啦地下坠。倒数第三秒,依古利摔倒了,阿丽被她紧紧保护在怀里。倒数第二秒,阿不思终于扑到蒙杜鲁克身边,将浅蓝色的圆盅塞进莫洛蒂掌心——最后一秒,阿不思发动了置换咒,数十码开外的两个瓦伊女孩刹那间与他改换了位置,和另两位族人一同消失在扭曲的时空虚影中。正跃过未知怪物横扫而过的火尾的金发青年忽然停住脚步,朝狼狈落地的阿不思深深看了一眼。他看起来像是漂浮在岩浆之海的孤岛上。

      “不错,”他说,“这里只剩下我们了。”

      原本蛰伏在地下的兽已完全展露出真容:它长着獠牙外露的人脸、属于狮子的健硕四肢和节状带刺的巨大蝎尾,躯体似乎完全是由火焰构筑成的,绛红的、燃烧的皮毛上混杂着黄沙般闪烁的光亮,眼睛像擦破天际的陨石;当它完全站立起来的时候,几乎和身后的扎玛山差不多大。怪物随意拍了拍爪子,脚下奄奄一息的草皮瞬间便烧成了灰。而后它张开兽口,如传说中那般口吐人言了:“新的食物。”

      阿不思紧紧握着魔杖:“为什么这里会有曼提柯尔[10]?”

      “我更想知道它为什么没有实体,”盖勒特嫌恶地说,“真丑。”

      怪物怒吼一声,周围的空气瞬间翻涌出烈焰,朝闯入者猛扑过来,与盖勒特释放出的冰枭、阿不思召唤来的水龙碰撞出一声爆破般的巨响。蝎尾再次扫过,盖勒特瞬移到稍远的小丘上,挥动魔杖,数百支冰蓝色的长箭径直射向曼提柯尔的眼睛;同一时间,本已散开的水花再次凝结,绞缠上它的四肢——箭矢直直穿透了狮身蝎尾兽的头脑,却又在它的身体中化成火灰。曼提柯尔微微停顿半刻,面部可怖的黑洞瞬间便被火焰修复如初。它似乎被这攻击惹怒了,再次扇动翅膀,地动山摇地朝他们扑来。阿不思冷静地站在原地,直到兽口咬下的前一瞬才移换到同伴身边。

      “我看到了——真正的身体在火焰里面,”他拧着眉毛,“但曼提柯尔的魔法抗性丝毫不输给龙;普通的物理伤害没办法穿透火盾和它的皮毛。”

      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

      盖勒特很有求知欲地提问:“它为什么没有被烧死?”

      “火山中的能量似乎把它当成了同类,”教授若有所思,“火不会吞噬火。”

      盖勒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兽吼声摧垮了脚下的岩体,他搂着伙伴移换到巨兽身后的小丘上;而后拖着火焰的石块铺天盖地地落下,他们只好再次狼狈逃开。如此庞大的身躯竟然会兼具强悍的攻击力和仿佛无所不知的感官,这似乎验证了阿不思的猜测:曼提柯尔和火山之间存在某种未知的魔法联系。两人被过于高效率的袭击折磨得疲惫不堪,又难以有效反击,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内,都像是被大猫逗弄的甲虫般四处跳蹿,无奈看着费力造成的一点伤害迅速被火焰愈合。阿不思召唤出一场大雾,暂时将自己和伙伴隐藏在树木和石块堆成的废墟后,脸色凝重地指出,与其空耗魔力和体能,不如先行离开,让更有经验的神奇动物学家解决这件事。盖勒特无所谓地表示,如果这家伙的动静能让当地魔法组织焦头烂额,自己当然乐见其成——它的胃口看起来好到能装下十几个村庄。阿不思沉默片刻,提出另一个方案:引它到水边去。

      “有火山在,它几乎是不死的。”教授说,“我来做诱饵。请你尽量做些遮掩,否则事故灾难司的女士先生们得在圣诞假期间加班了。”

      “——阿不思,你还信任我吗?”盖勒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教授强压着不耐扫了他一眼,迈步走出大雾。盖勒特把同伴拉回来。“我有更高效的方法,”他笑着说,“待会见。”

      眼前人影一闪,下一瞬,他看见盖勒特立在扎玛山顶的湖泊边,俯视着犹如活火山般的巨兽。在两座庞然大物的映衬下,青年瘦削的身形简直如同一根细细的烛芯。阿不思看不清青年的脸,却能想象出他此时的神情,那样自信、狂妄,像鹰漫不经心地掠过原野,睥睨自己的领地;他似乎生来便拥有那种攫取狂热和注意力的天赋。阿不思猛然回过神来,苦笑着发现自己已做好了置换咒的准备。接着,曼提柯尔转过头来,硕大的头颅缓缓靠近山巅,垂落的毛发像一整片倒挂的、燃烧的森林。

      “你很听话,”巨兽说,“我喜欢听话的食物。”

      “对,再靠近一点……就是这样,”盖勒特轻声说,他周身的魔法帷幔已遍布裂纹,“很好。”

      青年突然将魔杖深深插入地面——起初,那里只泛出一小道银蓝色的光弧;空气中的火焰似乎凝固了一秒,下个瞬间,蓝弧带着倾山倒海的气势向山下涌去,迅速便淹没过已沦为焦土的草地和丛林。地缝间的熔岩、四处飘荡的火星、飞石后拖拽的火焰转眼间便浸透了那种磷火般的蓝色,看起来像一种猎猎燃烧的冰。阿不思恍然想起十年前他们有关魔法原理的一次讨论。盖勒特问,有没有可能为自然元素打上独属于巫师本身的印记,将它驯化为完全为人掌控的宠物?阿不思表示魔法史上并没有这种先例,巫师只是借用自然的力量,并非占有它。

      “没有人做到的事情才值得去做,”青年那时大笑着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蓝火似乎感受到他的踌躇,蠢蠢欲动地聚集在脚边。阿不思表情淡淡地注视着地面,挥了挥手,它们便畏惧地让出一条通道。不远处,距魔力中心最近的曼提柯尔爆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嚎,原本作为盾和矛萦绕周身的火焰此时成为一种甩脱不掉的酷刑,盖勒特面无表情地看着巨兽的身形逐渐萎缩,直到露出它两倍于成年雄狮大小的、遍布灼痕的真实躯体。野兽愤怒地发了狂,而青年此时又做出犹如自投罗网的举动——他从山顶跳了下去。曼提柯尔愤怒又茫然地注视猎物从半空中消失,下一秒便感受到眼球深处传来的剧痛。在视域完全模糊之前,它只看见匕首的残影,以及一双寒冷的、一闪而逝的眼睛。当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曼提柯尔用它类人的思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屈辱,杀死眼前这个猎物的欲望在那瞬间压过了求生的本能——

      数码以外,阿不思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巨大的、积雨云状的碎屑流如雪崩般从扎玛山顶滚落下来——火山喷发了。在被云块掩埋的前几秒,他看见盖勒特飘浮起来,脸色苍白无比,眼睛却亮得惊人。青年用魔力凝结出一把弓——阿不思第一次见他使用这种古老的冷兵器——萦绕着蓝焰的箭矢遽然掠过,自上而下地刺透野兽正汩汩流血的眼睛,又彻底贯穿了它的头颅。

      他轻声说:“去死吧。”

      下一秒,恐怖的魔力消耗让盖勒特彻底昏厥过去,熔岩像一种不断蜕皮的爬行动物,在他即将坠落的地面上留下数条焦黑手臂般的遗骸。阿不思在思维未及反应之前便已幻影移形。青年的身体和背后的地面一样烫,阿不思却仿佛感受不到皮肤的灼痛,恐惧如同穿行在骨髓里的蛇,他感到自己在剧烈地颤抖。又一次幻影移形后,阿不思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施展治愈魔咒。他分不清此刻手里流淌的到底是谁的血。意识逐渐昏沉,恍惚间,他听见一个女孩在大喊:“他们回来了!”

      救他。阿不思喃喃说,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乳白色的魔力光晕终于充斥了整片视野。

 

03

      他的小妹妹穿着霍格沃兹的长袍,在站台与家人告别。父亲揽着妻子的肩,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母亲身穿漂亮的红裙子,轻声细语地嘱咐女儿时常给家里写信。安娜拥抱过父母和两位兄长,拎起箱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妈妈编织的蓝色蝴蝶结随着她的发辫起起落落。就在她即将登上火车的时候,阿不思突然感到一股几乎压断骨头的恐惧。别走!他追了上去,回来,回到这里!

      安娜转过身,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他奔跑。可是我得走了,她说,时间到了,哥哥。我会想你的。

      别走!阿不思哀求道,对不起……回来,别离开这里,求求你……

      他的祈祷一定生效了,否则安娜不会那样乖巧地等待在车厢门口,用水润的、毫无杂质的眼睛看着自己。阿不思不断奔跑,整个世界在他脚下摇晃。小妹妹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眼睛真蓝啊,像是母亲送给父亲的那只蓝宝石袖扣……茫然转醒的时候,阿不思还能看见属于妹妹的眼睛。她好奇地看着自己,用陌生的语言问:“你在哭吗?”

      仿佛一个复原咒,那双眼睛慢慢变成猫眼石般的绿色。阿不思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也终于想起眼前的女孩和她的名字——阿丽,传说中因顽皮扑灭了印加人篝火的小月神。青年张了张嘴,却难以克制地发出一连串咳嗽。女孩端来一杯水,他撑起身,礼貌地道谢,慢慢将水喝光了。

      “你的烧伤很严重,胡安皮爷爷给你敷了药,”阿丽说,“阿纳西[11]——你的伙伴还在睡。胡安皮爷爷说他中了一点蝎子毒。”

      青年忍不住笑起来:“我的新名字是什么?”

      “苏努帕[12]。”女孩吐了吐舌头,“你们都有漂亮的蓝眼睛。”

      “谢谢,”阿不思说,“我想我以后还会有长长的胡子。”

      他又给自己做了些治疗,便翻下床,要去看望其他同行的伙伴。莫洛蒂正愁眉苦脸地喝着一种绿色的黏稠液体,她父母早逝,自六岁起便和自己的老师一起生活。达玛吉是位满脸皱纹、面容严肃的老太太,和依古利有几分神似;她目光严厉地盯着莫洛蒂将小碗中的黏液喝得一滴不剩,朝青年点点头,拄着藤杖出门去了。阿不思见女孩没有大碍,总算松了口气。莫洛蒂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只是被吓晕了;感知记忆扩散到极致的时候,她仿佛和火山本身的气息融为一体,甚至能“看见”发生在那里的往事。

      “有一头怪物——你们是被它弄伤的吗?”女孩说,“它吃了很多人。很久之前,扎玛山附近还生活着一个供奉它的部落,许多路人被抓走,献给怪物。但它还是饿得发了狂,吃掉所有信徒后,才终于填饱了肚子,陷入沉睡。那种景象可真恐怖!你们没被吃掉真是太好了——我的意思是,谢谢,欢迎回来。”

      阿不思微微笑起来。他想,或许盖勒特低估了瓦伊人的天赋;或许这种理念能帮助他们成为离真理更近的人。

      依古利正在火山附近绘图,蒙杜鲁克去往驻地附近的丛林中清理瓦伊人的生活痕迹、以为随时会到来的迁徙做好准备,他们都只受了些皮外伤。阿不思站在金铃花丛边出了会儿神,灯盏似的花朵垂落在身侧,轻轻摇晃着。数步以外,几个瓦伊妇女摘下一些半开的花苞,准备将它们烘干,做成耳饰。她们都冲阿不思友善地微笑。青年回以微笑,慢慢向阿丽口中“胡安皮爷爷”的房子走去。瓦伊人的普鲁巴兼任一部分医生的工作。

      那真是一座奇形怪状的房子:长短不一的木头、大大小小的石块被随意堆放起来,缝隙间填充着各种花朵和五颜六色的羽毛,看起来随时会塌掉。阿不思正准备敲门的时候,听见盖勒特冷冰冰的声音:“我不吃那个。”

      “随便你,”另一个陌生老人气呼呼地说,“卡帕库里的脑子都不太好使——这可是连卷尾猴都知道的事情!”

      “这倒是可以想见的,”盖勒特说,“论起头脑,它和人还差得远呢。”

      “——抱歉,”阿不思喊道,“我可以进来吗?”

      屋里安静了一瞬,而后是重重的脚步声。一位梳着有些滑稽的小辫子、颧骨发红的老人推开门,鼻翼不停翕动着;他塞给阿不思一个瓶子,中气十足地说:“不喝就扔掉!”背着手,嘟嘟囔囔地走远了。

      房间里非常明亮,摆满了植物和按彩虹光谱排列的萃液,空气中飘散着各种草药混杂在一起的奇特气味。盖勒特靠坐在床上,抱着手臂,冷脸盯视着自己身上花花绿绿的绷带,硬邦邦地吐字道:“魔杖。”

      他一股脑给自己扔了十几种治愈咒和清洁咒,长长舒出一口气,眉头总算舒展开来。“真是糟透了,”青年朝同伴大倒苦水,“羊屎似的药丸,腐烂蘑菇气味的药膏,还有用蚂蚁碎酱做的药剂——想想看,一万具蚂蚁的尸体!”

      阿不思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瓶子,那里面装满绿色的黏稠液体,其中飘浮着一些亮晶晶的银色碎屑。他想,盖勒特的魔药学成绩或许不是很理想;至少在《魔法药剂与药水》等霍格沃茨基础教材里,比蚂蚁尸体更奇妙的原料多的是呢。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为同伴复述了那头曼提柯尔的往事,并提出猜想,或许是最早的巫师航海者将它从遥远的印度带来了南美,贩卖给有火神崇拜的部落。盖勒特拧眉打断他:“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话吗?”

      “哦,”阿不思说,“你看上去恢复得很不错。”

      “邓布利多教授,”盖勒特说,“我会用你现在的表情参加你的葬礼的。”

      阿不思说随他乐意,站起身,礼貌地提出告辞。盖勒特却突然发了脾气,命令他就在这里陪伴伤患,说这是自己应得的补偿。阿不思没有回话,却挥杖移来小桌,在他身边安静地写起了信。青年教授依旧喜欢用翠绿色的墨水,却换了一种细细长长、圈圈套圈圈的花体字。当他用羽毛笔抵着额角思索辞句时,会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看上去像一只即将睡去的猫科动物。盖勒特想起一些遥远的午后,那时他常和阿不思在巴希达的阁楼里读书,讨论各种稀奇古怪的魔法问题;一支速记羽毛笔悬浮在空中,奋力记录下他们共同生产的智慧。他们脑海中的灵光似乎永远不会穷竭,羽毛笔疲惫地晕头转向,终于愤愤然将自己折断,永远摆脱了这项工作。阿不思接过了记录的活儿,等他们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盖勒特却看着同伴的字迹大笑出声:那张羊皮纸的底部写满了盖勒特的名字。

       十年后,盖勒特在陌生大陆潮湿的阳光里看着那张熟悉的、神情专注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深想过的事实:对自己全神贯注的青年已成为一种永恒的过去。他莫名感到焦躁。还有什么东西变了?他想,那是我能掌控的变化吗?

      盖勒特从床上跳下来,站在同伴身后,俯身去看桌上的信。“‘亲爱的纽特,”他慢吞吞地读道,“关于你来信中提到的那只被走私犯非法豢养的鸟蛇,我同样感到非常难过。为了保持蛋壳的完整,不惜摧毁还在生长中的美丽生命,这种攫取利益的手段太残忍了。你说那位不幸的鸟蛇女士似乎能听懂你讲话,我相信这一点,这或许就是你独特的才能。我衷心祝福它可以在你这样一位好朋友的陪伴下度过难关’……省略一长段对希拉克鱼、树猴蛙及沼泽挖子的夸张描述,梅林,你真的觉得那种东西很可爱吗?……‘最后,替我向忒休斯问好。P.s.在宿舍里饲养神奇动物是违反校规的。顺便一提,无痕伸展咒是个很好的咒语’——你是在教导学生如何合理违规吗,教授?”他又拿起另一封已经写好的信,“‘我在这里发现了一种木料,本地人叫它魔鬼牙。木质光滑,魔力容量中等,但极富弹性,或许是魔杖材质的不错选择’——你为什么要和尼可勒梅聊这个?”

      “可以还给我吗?”阿不思刚刚画好一只坐在小圆盅里的、圆滚滚的树猴蛙,用魔杖点了点,它额头上的包便一鼓一鼓地动了起来。

      “为什么不写给我?”盖勒特说,“纽特是谁?”

      教授跳过了前一个问题:“霍格沃兹二年级在校生——你最好没有弄坏我的信纸。”

      青年将信藏在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只小鸟飞进房中,在墙角堆放的木枝上歇息片刻,又啾鸣着飞远了。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僵持了很久。最终阿不思妥协道:“你——”

      “苏努帕,”窗边突然响起笃笃的敲击声,阿丽趴在窗沿边,眉毛和眼睛都弯成可爱的月牙形,“埃俄尔邀请你们去喝茶!”

 

      高大橄榄树后的木屋中,埃俄尔为客人准备了马黛茶,是去年春天和几位瓜拉尼人交换的,现在味道正好。瓦伊人习惯在马黛茶中添加蜂蜜和阿萨伊粉末,盖勒特只勉强抿了一口,阿不思却很喜欢,兴致勃勃地和老人聊了一会儿配方比例。等话题终于步入正轨,埃俄尔先对他们致以感谢,又说尽管那座突然喷发的火山目前还未威胁到瓦伊人的生活,但据几位经验丰富的观星者预测,两天后扎玛山附近会降下大暴雨,彼时雨水很可能会带着冷熔岩和火山灰快速流经瓦伊所在的谷地,那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距离扎玛山最近的两个部落损失惨重,已开始迁徙;为了族人的安全,也为了规避动荡环境中的暴露风险,他们也准备尽快离开驻地,这也意味着埃俄尔无法兑现对客人的承诺了。

      “阿丽说你想去找龙,”老人温和地说,“在我年轻时,几头毒牙龙曾经住在这里,它们脾气不太好,是很暴躁的邻居。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类来到雨林,它们大概觉得吵,搬去西边了。安第斯山脉东北侧似乎有它们的同类。”

      “这是很珍贵的消息。”阿不思真诚道谢。

      埃俄尔微微笑了笑,又转头看向盖勒特:“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年轻人。你似乎有很多愤怒,又从内心深处漠视这些愤怒。你有一些野心,又厌倦着这些野心。你崇拜力量,同时认为一切力量都会消亡。你身上的矛盾太强烈了,或许需要回头看看被它灼伤的人,甚至是自己——我的本意不是说教,但这些老人家的啰嗦话,或许是瓦伊族唯一对你有用的东西了。”

      盖勒特沉默了一会儿,却轻轻笑了起来。“多么有趣,”他说,“一位擅长屈从的老者竟然在教导年轻人学会懦弱。”

      空气仿佛凝滞了。阿不思侧过头,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盖勒特的心情因为伙伴截然不同的表态变得极差,神色立刻冰冷下来。埃俄尔看起来却并没有生气:“你很不喜欢我们的理念。”

      “显而易见。”

      “因为我们争取得太少?”

      青年歪了歪头。“不——不全是,先生。我难以欣赏恐惧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的人,尤其在明知这种天赋是多么稀有的时候。难以欣赏,也难以原谅。”

      “这就是我们的分歧了。”埃俄尔说,“自然有它自己的脾性和规则,那种无关任何族群的恒久才是力量的唯一律法。我们无法不畏惧根本上不属于任何人的东西。”

      “如果三百年的雨林生活只教会了你们俯下身体,模仿泥土的姿态,”盖勒特挣开阿不思从背后握来的手,语速突然变得很快,“那么瓦伊人实在是差劲至极的学生。你们也曾目睹暴雨,狂风,倾塌的山脊,被雷电摧垮的巨树,自然壮阔生命的秘密是它的狂暴。你们漠视了这一切,甚至放弃探索足够有震慑力的自保手段,而是主动选择了一种由不断逃亡来延续的软弱。原意听听我的预言吗,先生?你们还能逃跑多少回?你们打算用什么来抵抗另一种无孔不入的秩序?南美大陆还有多少土地能够放纵你们那种脆弱的平静?”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老人的语气终于染上些许怒意,“瓦伊不是卡帕库里的瓦伊。”

      “正因如此,”盖勒特冷漠地说,“你们只配传承一些可悲的幻觉。”他连眼神都欠奉,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不思在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站立了一会儿,嗓音艰涩地开口:“我很抱歉——”

      老人回过神来,对青年笑了笑:“你的同伴很固执。”

      阿不思没有作声。

      “瓦伊人不恐惧迁徙,”老人喃喃着说,“我们由衷热爱用自己的眼睛和手脚去了解雨林的一切,像尊重自己的身体那样尊重每一棵新生的树苗……所有人和动物都只是雨林慷慨接纳的住客。给被打扰过的地方留出呼吸的时间,是身为客人的礼节。但安全的土地越来越少,我们只好停下来,在几处驻地之间辗转生活。现在,瓦伊人又要失去一个家了。”

      阿不思张了张口,望着老人微驼的脊背和额间仿佛深入颅骨的竖纹,他的胸口又涌起一股无话可说的无力感。阳光披在老人身上,清晰勾勒出他脖颈和手臂上盘根错节的皱纹,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株正在枯萎的树。

      “那位年轻人,”埃俄尔顿了顿,“我无法赞同他,却又很难反驳他。生活中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一种理念,距真理很远,距现实却很近。”

      “语辞是狡猾的,”阿不思轻声说,“瓦伊人有权利选择自己定义的那种勇敢。”

      埃俄尔淡笑着叹了口气。“今晚我们会有一场特别的祭典,”他问,“想来看看吗,孩子?”

 

      大型羽蛇群将要途经瓦伊上空的消息在短短十分钟内传遍了整个驻地。部落中的观星者说,扎玛山的突然喷发似乎打扰了那些羽蛇的生活,将它们从安乐窝中赶了出来;在此之前,羽蛇已经有上百年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了。瓦伊人并不信仰羽蛇神,但在被迫离开驻地的低谷时刻,传说中神鸟的到来仿佛雨林临别时的馈赠,让他们可以抛却所有不安和忧虑,满怀期待地走向下一段生活。

      阿不思以往了解过美洲的羽蛇神信仰,他原本以为那只是鸟蛇在原始崇拜中的神秘形象;但莫洛蒂坚称羽蛇没有脚,也没有那种银质的蛋。驻地中这会儿无比热闹,所有瓦伊人都聚集在田野边的空地中,清理泥土里的石子和杂草,装饰上缠绕着藤蔓和鲜花的木雕;又堆起厚厚的石块,做成简易的石台,摆放上一个个蓝色、红色和绿色的小圆盅。阿丽和其他几个小孩往里面放了些蜥蜴和昆虫,说如果能邀请到树猴蛙来做客的话,祭典上就会有好看的彩灯了。阿不思说自己可以帮忙,孩子们便围在他身边,眼神晶亮地看客人用那根奇怪的小木条召唤出一颗颗金色的小火球;火球温度不高,温驯得像在手心打滚的蒲绒绒,教授听从孩子们的指挥,将它们排列成猎户座的形状,悬挂在空地正中,慢慢旋转着。在这小小猎户座的下方,瓦伊妇女们正在用树枝和藤蔓编织一只长约六码的羽蛇,它被固定在被石块围起的篝火台边,有柏树枝做的长角和宽阔的扇形翅膀,浑身缀满了瓦伊人精心收藏的、饱满鲜艳的羽毛。羽蛇像完成后,四周凭空出现数百只银蓝色的蝴蝶,莫洛蒂引导它们绕着藤像不停盘旋,让闪闪发光的蓝色鳞粉淋洒在羽毛上。

      一切准备就绪时,太阳已垂落到西南方的山隘间。那只斑斓的、闪熠的羽蛇披着金红色的夕阳,看上去似乎随时会扬起羽翅,消失在黄昏低矮的天幕中。瓦伊人开始准备夜晚的宴饮,莫洛蒂和阿丽塞给阿不思一顶花冠,催促青年快去将它送给自己的舞伴;教授有些尴尬地表示自己不太会跳舞,“可这不是一件需要‘学会’的事情呀,”莫洛蒂说,“难道你不懂牵手和拥抱吗?”

      他被推出人群时感到晕头转向,祭典喧闹欢欣的氛围像一种高浓度的酒精,让他的身体里久违地流淌起火焰。找到盖勒特并不是什么难事。来到溪水边时,阿不思看见青年正枕着胳膊,躺在绒毯般的草地中,用两片叶子遮着眼睛。感到身边有人坐下,他掀开一片叶子,冷哼一声,又将叶片盖了回去。林间的风拂过河水,落在脸颊上,吹得人懒洋洋的。阿不思没有说话,只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指尖抖了抖,便有火星和白烟袅袅绕绕地飘起来。香烟燃到一半时,盖勒特突然坐起身,攥过他的手腕,深深吸了一口。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八岁,”阿不思说,“你如果走得晚点,就能看见我第一次吸烟的样子。”

      “你觉得我是个混蛋。”

      “差不多吧。我的脏话词汇量不够丰富。”

      盖勒特慢吞吞地说了一连串陌生语言,示意阿不思一个词一个词地模仿。阿不思记得很快,看着青年的脸,慢条斯理地将那串咒语般的音节复述了三遍。盖勒特一边听一边笑话他把世界上最有力道的脏话念得像最无聊的魔法史课本。直到教授将那串脏字说得又脆又快,盖勒特才满意地放过这个话题,宣布他们对彼此做过的错事都因这番倾囊相授一笔勾销了。阿不思敷衍地嗯了一声,也仰躺在草地上,看着林隙间的余晖出神。对彼此做过的错事,他想,那只是灾难里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正相反,所有不可言说的东西,所有会彻底摧毁现下这刻宁静的隐秘,都无一例外是他们为彼此犯下的罪行。阿不思突然对这样的清醒感到厌倦了。他抓住盖勒特的手腕,将青年拖起来,向人声最沸腾的地方奔跑。他现在需要酒,需要忘乎所以的舞蹈,需要所有人开口唱歌、交谈、高喊爱人的名字。庆典就是为这些诞生的。

      羽蛇藤像边席地围坐着驻地中所有的瓦伊人,小火堆上烹煮着各种肉类和果香气味浓醇的酒。蒙杜鲁克邀请他们坐在自己和妹妹身边,笑着保证这次的酒里没有蚂蚁、祖辈的骨灰或是任何动物的粪便。阿不思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让所有人的气息都甜丝丝的。天幕慢慢变得深蓝,水星在地平线上亮起时,埃俄尔、达玛吉和另一位老者站起身,将一些灰白的粉末洒在台基上,手举火把,绕着捆扎成尖锥形的柴木走了三圈,共同点燃了场地正中的篝火。人们欢呼起来,几个瓦伊人开始演奏乐器,阿不思看见依古利在远处拍打手鼓,胡安皮老人用细木棍敲弹着形状古怪的拨铃摇琴。那是一首鼓点轻快的小调,男人女人们笑闹着站起身,互相赠送花冠和贝壳串系的手链,围着咝咝燃烧的火焰跳起舞来。阿丽推着两位客人加入他们——莫洛蒂说得对,瓦伊人的舞蹈的确不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你只用进入旋涡,不停地旋转、旋转,和身边所有人拥抱,高声说“祝你的灵魂在雨林中永生”。第二支舞曲开始的时候,阿不思被拽进一个滚烫的怀抱。他晕晕乎乎地笑了笑,挥动魔杖,让那顶花冠落在舞伴发顶。盖勒特的手心热极了,他的目光经过阿不思的眉毛、眼睛、嘴唇、脖颈,那些地方便瞬间陷入持久的低烧。阿不思有些难以承受地移开视线,向前迈出半步,将下颌轻轻放在青年左肩。他看见围绕火星飞舞的裙边,而后是扭曲了光焰的树木和房屋,最后是让整个天空为之旋转的、金澄澄的猎户座——一切都在眩晕中。就在这时,他终于看见了迁徙的羽蛇群。

      东边的天际线上先浮出一弯玫瑰紫的弧带,缓缓越过初升的月亮和镶嵌着金边的云翳,向更高的天幕推移;光弧延扩至整片天空时,羽鳞状的蓝绿色光晕忽然从山脉起伏的残影间升起,它们层层叠叠地翻涌、晕染开来,收拢起一簇又一簇的星丛,镶嵌为自己的动脉和骨骼。铃声、鼓声、排箫声、摇琴声都停歇了,瓦伊人在盖那笛的独奏中安静点燃了那尊巨大的羽蛇藤像。金红的羽蛇终于在夜幕下张开双翅,火焰迅速蔓延至每一片羽毛,在风中猎猎作响。此时天幕仿佛一整片深海,而星座都落在地上,成为四处飘荡的火星。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凝望美洲大陆的原初居民缓缓游过头顶;无数闪闪熠熠的银光掉落下来,纤长的尾翎几乎要垂落到篝火之中。

      阿不思却在此时转过头来,与同样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静谧地对视。盖勒特的脸庞被荧荧的光晕照亮,显得从未有过的柔和。他轻轻笑了笑,擦着同伴的耳垂说:“我想做一件事。”

      阿不思眨了眨眼睛:“我想做相同的事。”

      下一秒,他们幻影移形到黄昏时仰躺过的溪边草地。几乎还没有落地,盖勒特便吻了过来。先是喉结,而后是耳垂、眼睛、鼻梁和嘴唇,所有被吻过的地方都生出剧烈的灼痛。阿不思知道自己从发丝到趾尖都在颤抖,他无法控制骨骼中的啃咬声,更无法抵抗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痛意。他的灵魂似乎升上高空,又仿佛正在炼狱中炙烤。这是梦吗?他想,还是一场迟到的刑罚?在窒息感淹没心脏之前,盖勒特终于结束了那个吻,又一下一下地吻啄他完全湿润的眼睛。溪水汩汩潺潺地流过脚踝,树木窸窸窣窣地摇晃着叶子,庆典此时离他们像有一个世纪那样远。记忆的最后,阿不思只隐约听见低哑的盖那笛声,和瓦伊人共同唱起的悠扬小调;那歌词似乎是:“为何我已归家,却仍被乡愁掩埋?”

 

04

      离开瓦伊的清晨,他们去埃俄尔的小屋里辞行。蒙杜鲁克等人已经在等候了,出乎意料的是,莫洛蒂的老师达玛吉也坐在小桌旁,垂眼拨弄着圆盘中一些缠绕着蛛丝和白色细绒的骨片。莫洛蒂低声对阿不思说,那些绒毛是昨日羽蛇留下的眼翎,非常珍贵。埃俄尔似乎没有在意昨日的争执,朝青年们颔首,说他和族人准备了三件礼物。第一件礼物是瓦伊人特制的鳞粉墨水,用它书写的文字会在阅读结束后消散成银眼蝶,对它们唱完一首歌,蝴蝶才会飞回,重新拼凑成语言。第二件礼物是卡帕库里的占卜。达玛吉点燃陶盘中的骨片,眯眼注视着细长的灰烬和裂痕勾勒出的纹样,慢吞吞地说:“不是吉祥的预言。”

      莫洛蒂绞着手指,看起来比两位客人还要忧心。阿不思笑了笑,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老人偏过头,目光非常悠深,却似乎根本没有看向他:“你会得到自己不想要的一切。”

      她又转向盖勒特:“你会恐惧自己曾经享受的事物。”

      这场占卜比预料中快很多。达玛吉又问是否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她去做,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她默默无语地看了埃俄尔好一会儿,摇摇头,拄着手杖离开了。

      “第三件礼物,”埃俄尔站起身,“是记忆。卡帕库里能让闯入驻地的旅人遗忘一切,没有人能再次来到瓦伊。不过,只要你们终身遵守契约,这里的一切就会原样保留在脑海中——就当作你们曾经救下孩子们的报答。”

      他在橄榄树下与客人告别:“瓦伊没有说再见的习惯——愿雨林保佑你们。”

      蒙杜鲁克兄妹和莫洛蒂一直送到了来时的谷口。气氛有些低落,几人都没有讲话。年轻的卡帕库里拥抱了阿不思,又小心翼翼地和盖勒特握手。蒙杜鲁克拍拍自己的肩,深深鞠了一躬。阿丽抬起雾蒙蒙的绿色眼睛,小指勾着阿不思的衣角,一下又一下地摇晃着。教授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

      “那些火球,”他说,“当你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记得说:‘回去吧!’不管有多远,我都会听到的。”

      他们转身离开时,身后再次传来莫洛蒂悠远的吟唱声。眼前的树木如在水中般轻轻波动着。阿不思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空气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房屋、田野和远处的山峦一一抹除。下一瞬,他们又回到了四天前的丛林中。阳光照耀着露水,一只红身黑翅的饶舌鸟站在高大的卡艾特树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着;它似乎被突兀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飞入林中,消失不见了。

      盖勒特偏了偏头:“去找龙?”

      阿不思沉默了一会儿。“好,”他说,“这次由我带路——你的地图画得太差了。”

      二人依旧先去伊塔里里东南边的小村庄休整。港口上聚集了不少白皮肤的生面孔,搬运工人聊天说,似乎有大人物在这附近选址,准备建造厂房。象征着当代麻瓜文明的工业生产线正如孢子般迅速扩散至新生国度的角角落落,河道与山路间漂流着乳白的橡胶、青绿的橄榄、淡金的蔗糖、黑黝黝的铁矿石还有鲜红的巴西木,如今它们也终于降落到雨林偏僻的一角。阿不思怀着一种隔雾看花的奇异情绪观察着热闹到陌生的村庄,和盖勒特走向曾经下榻的客栈。老板娘不在店中,曾经的向导苏古穿梭在不同口音的客人间,忙得满头大汗。阿不思打了个招呼,男人大笑着跑过来,表情夸张地拍打他的背,高声说自己对留下客人独自面对危险感到十分愧疚,甚至接连几天梦到他的头骨项链(“顺便一提,”他说,“你的颅骨长得很清秀”);如今看见客人好手好脚地归来,自己总算可以安心花用那笔钱了。阿不思有些忍俊不禁,向苏古打听了一番去往西北边的路线。

      “我可以带你抄近道,”苏古说,“但我说跑的时候,朋友,我们得立刻跑路。”

       “不劳烦啦,”阿不思笑着说,“我有同行的伙伴。”

      苏古看了盖勒特好几眼,悄声对阿不思说“那些家伙一定很喜欢他的头骨”,去招待新的客人了。他们补充了一些消耗物资,便回到房间,打算吃完午饭就出发。此时苏古的妻子、那位圆墩墩的葡裔女士回到客栈,满面笑容地向阿不思问好,又夸赞说他的伙伴真俊俏,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盖勒特随意胡诌道,这很常见,毕竟在他眼里,她与自己远嫁西班牙的姨婆也有几分相似。女人去厨房后,阿不思说:“遗忘咒似乎有松动。”

     盖勒特说绝不可能,高声控诉同伴竟然怀疑自己处理麻烦的能力,何况那个遗忘咒是为了帮阿不思掩盖他快到不合理的脚程。教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静指出一个被他们忽略的因素:那天盖勒特用的是自己的坏魔杖。这样的事例屡见不鲜,当咒语不够牢靠时,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就能让一切功亏一篑,像翻口袋一样把秘密倒个干净。最后阿不思总结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得立刻离开。

      悄无声息地走出谷地时,盖勒特的心情因阿不思提议他变回盖洛的样子变得分外糟糕——主动伪装是一回事,因麻瓜莫名其妙的威胁被迫成为另一个人,就是另一回事了。阿不思委婉表示,如果他们被盯上,青年这张脸比一百张通缉肖像还管用。这番劝告终于生了效。几番辗转后,他们来到伊塔里里小镇,准备在这里解决晚餐。另一桩麻烦就在这时突兀地找上门来:七八个肌肉壮实的白皮肤男人围住了他们的餐桌。

      “——忘了告诉你,”盖勒特说,“刚来巴西的时候,我去这里的赌场赚了笔旅费。”

      阿不思躲过几次棒击,深刻反省自己的愚蠢:怎么能让欧洲通缉榜上的大骗子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他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幻影移形,只能先行突围,到偏僻处再另做打算。好在盖勒特的近身格斗水准相当不错,阿不思只看见他头也不回地接住身后一只拳头,抓着偷袭者的胳膊俯身背摔,又一脚踹在那个男人的腹部;砰砰几声撞击,人墙中立刻显出一道豁口。盖勒特拉起同伴的手,轻车熟路地一路飞奔。阿不思原本绷着脸,却在看见同伴飞起的金发时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他以教师的身份第一次参加斗殴,感觉竟相当不赖。盖勒特就是有这种将使坏变成冒险的能力,他想,真像一种魔法。

      教授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经过一间甘蔗林边的啤酒厂的时候。那些白人并未放弃追击,甚至在不断的呼哨声中,又有十几人参与进了抓捕小队。盖勒特突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停在仓库门口的卡车,和卡车旁搬运成品酒液的工人,说:“我有一个好主意。”

      “我们先进林子,”阿不思气喘吁吁地说,“找机会幻影移形。”

      “不,”盖勒特大笑着挥动魔杖,“我们得给这些先生一些回报。”

      此时他们离追捕者只有数十步之遥。魔杖扬起的瞬间,卡车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两秒的寂静后,啤酒瓶接二连三地爆开,在麻瓜的惊叫声中,淡金色的酒液、浅绿色的玻璃碎片和一些鲜红的血滴高高飞起,阳光被密集的镜面切割得支离破碎,折射出一大片五彩斑斓的眩目反光。那群男人被迫停了下来,狼狈躲开陨星般砸落的碎片,用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破口大骂;盖勒特懒懒散散地敬了一礼,又在东倒西歪的酒瓶碎片中扔了一根未熄灭的烟头,拽起同伴的手,转眼便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间。火焰在他们身后迅速蔓延开来。

      刚站稳脚跟,阿不思便抓着同伴的肩膀幻影移形了。这次他们降落在伊塔尼亚恩,和原本规划的路线错差很远。盖勒特显得很亢奋,说他刚好认识一位门路很广的魔药原料供应商,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直接去往秘鲁的门钥匙。阿不思没有说话。盖勒特又说他知道一家很好的酒馆,那里可以喝到方圆几十公里最棒的卡萨沙;阿不思依旧一声不吭。盖勒特终于发觉伙伴此时心情不佳。

      “放轻松,亲爱的,只是一点小意外。”他去捉青年的手,却被甩开了。盖勒特惊讶地看着那张线条紧绷的侧脸,哪怕在偶遇最初,他也没有遭受过这样冷淡的对待。他转到同伴身前,拧眉盯着那双低垂的眼睛,“你怎么了?”

      阿不思抬起头。他的表情有些茫然,目光没什么焦距,仿佛刚刚醒来似的。

      “为什么——”他突然顿住,摇摇头,似乎发觉这个问题很愚蠢。

      “什么?”盖勒特强压着不耐,“打架?还是放火?你得明白,我只是在帮我们摆脱困境——”

      “那里有很多普通的麻瓜工人,”阿不思轻声说,“还有农民,屋舍,田地……他们只是刚好在那里而已。”

      过了很久,盖勒特才慢慢开口道:“所以你又像从前那样,再一次突兀、无辜、受害者一般地发觉了我的本性?”

      阿不思感到下颌被一只手捏住,缓缓抬起。青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用目光一点点剜过自己的眼睛、嘴唇和喉结,好像想从无形的伤口里勾出什么怪物似的。而后他晃了晃头发,那张有些陌生的脸便逐渐被盖勒特式的锋利取代。阿不思打了个寒颤;他仿佛看一只冷血动物在慢吞吞地蜕下自己的皮。

      “……我不无辜,”他向后退了一步,“我被一种——可笑的期望打败了。这完全是我的错误。”

      “期望,”盖勒特说,“你在期望什么呢,亲爱的?期望你弟弟口中的‘坏种’变好?还是期待我和你一起缩在人道主义的沙塔里?你所梦想的那种道德太脆弱了,阿不思,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轻易击穿它。我还没有向你坦白分别后的这十年呢——瞧,你在发抖,这里或许太冷了——你知道,在丛林里,率先咬断对手喉咙的一方才会安全,我正是依靠这条法则生存下来的。我杀死的第一人是个麻瓜,他死时胸口插着自己的刀。但鲜血的触感太糟糕了,从那以后我只用索命咒。简洁、宁静、高效——这才是属于我们力量的艺术。为什么露出这样可笑的表情?难道你没有料想过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阿不思闭上眼睛。他没有任何争辩的欲望,所有的争辩都像是对自己再度陷入盲目状态的蹩脚开脱。他安静又倔强的样子似乎更激怒了盖勒特,青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完成的谋杀,对麻瓜,对巫师;对敌人,对与噩运不期而遇的无辜者。阿不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变得锐利了。

      “够了,”他平静地打断道,“罪行供述留给法庭吧。我不是你的法官。”

      盖勒特忽然笑了起来:“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对待你呢,阿不思?我不能用折辱来打败你,不能用暴力来俘虏你,也不能用伪装来欺骗你;你太倔强、太敏锐、太有自尊了,甚至不愿意臣服于自己的欲求。有时我会想,是否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完成我和你的战争——”

      他把手指放在青年的颈骨上。阿不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手腕:“你是在向我认输吗?”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不,”盖勒特收回手,“我会让你认输的。”

      “我不会。”阿不思说,“正如你也不会。”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两分钟,阿不思率先挪动脚步,朝记忆中的一家旅馆走去。盖勒特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或许是连日疲惫和着凉的缘故,阿不思感到自己有些发烧。晕眩感终于让紧绷的神智松弛下来,他想起大雨中的偶遇和他们被积水倒映的手;想起青年站在狭隘的裂谷中,岩石在他头顶纷纷下坠;想起青年拉开魔法长弓时的表情和那道直直坠向熔岩的身影;想起篝火边的怀抱和被溪流见证的吻;最后他想起盖勒特大笑着扬起魔杖,身前是钻石般闪耀的一千片玻璃残骸……灼烧的感觉啃食着他的骨头,阿不思感到头痛欲裂。盖勒特的邪恶和璀璨对他有着相同的吸引力,承认这样的事实,比承认自己的欲望更加痛苦。

      到达旅馆后,阿不思忍着头痛和发抖,什么都没有说,上床休息了。盖勒特无法独自忍受静悄悄的房间,推开门,去花园中透气。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他烦躁地想,应该更冷静、更成熟、更有效率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像十六七岁的大男孩那样,稀里糊涂地抛出所有子弹——但这又怎么可能是他的错呢?阿不思总是能轻易挑起他的怒火。如今的阿不思已不再那么迁就他,不再将全部的信任和理想放在自己身上,而由那颗心灵凝结的宝石经过灾厄的淬炼,却拥有更加圆润的棱角,和更加坚不可摧的质地。盖勒特有时觉得这样的阿不思迷人极了,只有这样顽固的灵魂才能十年如一日地吸引他的视线;而有时候,他又想将宝石碾碎,碾成粉末,蘸着血液一点点吞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又躲进云层,天空变得阴沉。南美丛林中总是有下不完的暴雨。盖勒特站起身,慢慢走回房间。推开门,躺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连立在墙角的登山包也消失无踪。桌子上用金加隆压着一张信纸,盖勒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把纸张拿起来:画面上是缓缓掠过天幕的羽蛇群。

      他走了。这个念头像径直劈中脊骨的闪电,盖勒特猛地打了个激灵。阿不思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他心中翻涌着失望和愤怒,将信纸胡乱拍在桌上,拿起外套,重重推开门。屋外的狂风凶猛地倾灌进来,刮倒桌上的烛台,一声脆响。盖勒特回过头,看见火苗正慢慢舔舐着信纸的边角。像中了魔咒,他一动不动地顿在原地,注视着纸片在火焰中逐渐皱缩,由枯黄变得焦黑。又一股风吹过,残骸和余烬纷纷扬扬地飘起,消散在雨中。


end



注释:

10.传说动物,源自古波斯人的“Martikhoras”一词,意思是“食人者”。据说它拥有红色的狮身,人面人耳,尾端像蝎子一样长有致命的毒刺,行动非常敏捷,常出没于印度丛林中,觅食人类。文中的呈现和《神奇动物:邓布利多之谜》中的呈现不完全一致。

11.南美原住民童话故事里一只心地狡猾且游手好闲的蜘蛛。

12.蒂亚瓦纳科周边地区的传说中,苏努帕是个英雄或者半神半人的人,在古时候带着五个信徒来到秘鲁。他个子很高,面相威严,眼睛是蓝色的,长着长长的胡子。


一点点freetalk:

因为太想看到罗姨心里那个原本应该发生在巴西的故事了,所以借着年刊约稿的机会来弥补一下遗憾。第一次展开写从青年到中年的转折期,为了写出理想的氛围查了很多资料也掉了很多头发,但总体而言写得十分痛快,希望能为你带来一种在五彩泡泡中飘浮穿梭的阅读体验www




评论 ( 37 )
热度 ( 255 )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庾辞赝语 | Powered by LOFTER